夜半三更天,余悸醺才回到王府。
深寒露重的浓夜,他仅仅穿了件薄衫,春日里穿的那种,连伞也未撑。雪粘上睫毛,慢慢融化在眉间,他的双眸里交织出一片浓雾似的暗。
王伯听闻余悸醺回府,匆匆忙忙地拿了把伞便去迎接:“哎呦,王爷,您怎么不打伞啊!这这这……哎呦,都湿透了。”
年近七旬的老人忙前忙后,一会儿吩咐下人去准备热水,一会儿又叫人准备套干净的衣服。
余悸醺嘴角挂起一个很浅淡的笑,抬手止道:“不必了,王伯,让他们别忙活了,都早些休息。”
“王爷……”王伯踌躇道,“恕老奴多嘴,您不是受邀去了大殿下那儿吗,怎么……”
余悸醺闭着眼睛摆摆手,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
王伯便不再问了:“王爷,还有一事,王妃听闻您回来后便在外头候着了,可需老奴请她回去?”
余悸醺支着头,缓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声。
屋外,曲婉儿披着件厚厚的大衣,面帘在寒风中荡起一尾涟漪。
贴身侍女鸢尾为她撑着伞,嘴上嘟嘟囔囔:“王妃,王爷怎么还不让您进去啊,您和他都多久没见了。”
曲婉儿垂着眼,似是在发呆,听到鸢尾的话也没什么反应。
“不会是被那个狐狸精拖住了吧!”鸢尾眉头狠狠皱起,“当真是青楼出身的,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狐媚之术,勾得王爷天天往他那儿跑,真不要脸!”
她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发觉身边之人没什么反应,愈发着急:“哎呀,王妃,您在听吗?”
“嗯?”曲婉儿这才回过神来,轻叹了口气,“鸢尾,我同你说过很多次了,莫对他人妄行揣测。”
鸢尾撇撇嘴:“那狐狸精也就欺负您好说话。王妃,您方才在想什么啊,这么入迷。”
曲婉儿沉默了一会儿:“一个故人。”
“故人?”鸢尾瞪大了眼睛,“王妃,奴婢跟了您那么久,怎么从未听说您还有故人?”
曲婉儿温柔一笑,她笑起来很好看,如同春风化雨:“你自然不记得,我与她相识时,还待字闺中。”
“噢。”鸢尾将伞撑低了些,“那王妃为什么突然想起她了?”
是啊,为什么呢。
曲婉儿也不知道。
明明那人和她相逢在白霜冷雾的中秋节,分别在清寒料峭的春三月,孰是孰非,她也不该在簌簌的雪天想起那人。
只是有一瞬,她突然觉得,这般美的雪景,若是有她在身旁,才是完整的。
今年塞北的雪大吗?
鸢尾终究还是没等到那个回答,好在她也不是很关心这个,与此相比,她更关心王爷如何。
因此,看到王伯出来的一瞬间,她立刻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转而双眸亮亮地盯着王伯。
“王妃,现下太晚了,王爷准备睡下了。”王伯向曲婉儿弓了弓腰,“请您回去吧。”
“什么!”鸢尾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个回答,一时失声,“王管家,我们家王妃在这儿等了多时了,能不能请你通融通融……”
“这……”
“好了,鸢尾。”曲婉儿抬手阻止,声音平静,“不见便不见吧,我们回去便是。”
鸢尾还想说什么,曲婉儿却已向王伯回了个礼,“王管家,天已经这么黑了,你也早点休息。”
“诶,诶,多谢王妃。”王伯松了口气,庆幸这府中的女主人是位好说话的。
眼见着离余悸醺的寝宫越来越远,鸢尾颇为幽怨:“王妃,您刚刚怎么直接就转头走了,怎么不多说几句啊……”
曲婉儿没有说话。
她能说什么?说她今天是被贴身侍女催得受不了了才过来的?说她巴不得余悸醺把她拒之门外?说她其实压根就不喜欢余悸醺?还是说她早就有心上人?
寝宫内,余悸醺才闭目养神了没多久,被褥便被翻动,紧接着,一双柔弱无骨的手便抚上了他的胸口。
……白清这爬床技术真是炉火纯青。
余悸醺微微睁开眼,借着窗外的月光,勉强看清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
连曲婉儿进来都要通报的寝宫,白清却能随进随出,余悸醺也懒得管,就当惯着他。
但爬床还是第一次。
“王爷食言了。”
看看,宠得太过就是这么个下场,娇纵到敢直接来质问。
余悸醺沉沉嗯了一声,没解释什么。
白清更加不开心:“王爷是不是和大皇子去哪个地方逍遥快活,把我忘在这儿了。”
余悸醺低低笑了一声,一张口,声音透出显而易见的疲惫:“那瘸子让本王在雪里舞了两个时辰的剑。”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还要求只穿一件薄衫。”
白清安静了几秒:“你真舞了?”
余悸醺:“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
白清“哦”了一声,不再多说,在余悸醺喉结处印了一个吻,而后安安静静地缩在了他怀里:“晚安吻送到了,王爷,晚安。”
次日清晨,下人来房里服侍,看到白清时都眼观鼻鼻观心,显然已经不止一次遇到过这事了。
余悸醺整理好穿戴,赶去上朝前,发觉白清还未醒。他索性没叫醒白清,吩咐下人小心伺候着,便出了王府大门。
自余陵腿伤后,嘉隆帝为表安抚,特封其为幽王,本该将其送至封地,但余陵说什么都不愿意。无奈,嘉隆帝只得特赦他不必来上朝,毕竟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个腿残的皇子,无论如何都与太子之位无缘。
但这位偏偏不知抽的什么风,不仅不安心在家休养,反而次次到场,来了却又什么都不说,仿佛仅仅只为了走个过场。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就好比此刻,嘉隆帝一入朝,所有人便俯身恭迎,跪拜于地,唯有他,跟个木头桩子似的钉在原地一动不动,皮笑肉不笑地说一句“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堂上的事无非就是那些,哪里哪里出现了祥瑞,哪里哪里的小官又在自己的地上发现了什么奇珍异宝,特来上贡。
报喜不报忧似乎是整个朝堂心照不宣的规矩,即便有灾害,只要不是特别严重,下面的人也是莽着劲儿不说。
毕竟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位昏君一天到晚只知美人美酒,至于江山社稷,呵。
一年到头来,能让他重视的事也就那么几件,好巧不巧,今日便碰上了,便是这皇上的大寿。
历代的皇帝即便再铺张,也就提前十五日准备,嘉隆帝倒好,力排众议,直接将这准备时间翻了一倍。
礼部上奏这事时,余陵就笑嘻嘻地在一旁听,往年这类事宜,都是由他来主持,但今时不同往日,因此,当他听到嘉隆帝宣告让余悸醺来干这事儿时,毫不意外。
余陵又是笑嘻嘻地望向他,准备开口恭贺几句。双腿残废后,他变得极为大胆,礼数什么的全然不顾,仿佛就等着哪天被帝王之怒赐死。
谁料余悸醺却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了下来:“儿臣前些日子受了风寒,难以担当大任,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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