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寒,已是花朝前后,余寒犹厉。冻风时时咋呼,惊起飞沙走砾。
生在蓟州的花也饱受搓磨,沿途萧然。只是如今战事吃紧,大抵是无人有心思看花的。
车轮辘辘,从永州赶往蓟州的路,已经行了四天三夜。
舆中女子掀起竹帘一角,目光往车窗外探去,却见齐恂驱着马靠近,没等他开口,她遂又放下车帘,不肯予他半分眼神。
齐恂也移目看向远处,叹息一声:“一路舟车劳累,且忍耐些,快到了。”
腥风血雨历历在目,想着几日前的事,涣君许久不去回应他的关切,直至齐恂再度开口:
“涣君,事已阖棺了。”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她只问一句:“到了甘泉宫,他们会如何处置我?”
“他们”,她如今索性连陛下也不称了。
齐恂道:“无人会处置你。我送你来此,只是因为甘泉宫有重兵把守,鼠辈躲藏之处,往往最为安全。何况我不日又将领兵西行,无暇顾及你。”
符涣君并不领他的情,只道:“换一间囚牢罢了,我情愿你如何对我父兄,便如何待我。”
他欲解释:“这并非我本意……”
“我知道,君命不可违,不必解释了。”她一字一顿,冷冷清清将他拒之千里。
隔着竹帘的缝隙,只见那一身缟素的少垂首,低眉,又稍稍偏过头去。
齐恂看不清她。
远处山林隐现一方青瓦檐角,那是当朝天子驻跸的甘泉宫。
西京陷落,西北凉、祁二州,中原堃、殷、酆三州境土尽数落入胡人之手。虞朝天子携宫室左右逃至北地甘泉宫,也算得上是抱头鼠窜。
国祚朝不保夕,诸夏人人自危,却有桓阳齐氏与建州温氏横空出世。齐氏长公子与温氏二公子亲率兵马,联手东征叛党,北伐贼寇,拱卫皇室,清君之侧。
两个未及弱冠之年的少年,成了这飘摇江山的中流砥柱。
齐恂在破永州,下初陵,诛杀符氏乱党后,更是亲自护送她走了一路。
诚然,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英杰,无人不仰慕。
可谁叫她恰是永州叛臣符令先之女,符涣君。
符涣君怎会不清楚,若当日兵临城下的人换做是齐慎,或是其他将领,符氏的下场只会更惨。
永州血流成河,父兄头颅落地,让她如何不去憎恨?
不论是桓阳齐氏,还是虞朝天子,她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以其骨血祭奠父祖在天之灵。
只是如今不宜想这些,她眼下也不过是阶下囚。
车窗外的景致不再流动,定格在高而远的青砖宫墙。
涣君下了马车,徒步入宫门。
由坤漪宫的宫人牵引,符涣君拉低风帽,又紧了紧衣襟,单薄身躯冒风疾行。齐恂因佩着剑履,被宫人拦下,落了她几步之遥。
北方呼啸,急促脚步声回响于空旷的宫道。
齐恂追上她,道:“甘泉宫寂寥,过几日,让守珂送阿玖来陪你。”
“不必。温氏女公子家世清白,不宜与我扯上关系。”涣君未曾回头,道,“处罚我自担着,不劳齐公子用功勋为我求情。护送我走了一路,多谢。”
行过漫长的宫道,甘泉宫主殿东南角,便是坤漪宫。
牌匾蚀迹斑斑,墙上黄漆剥落。这座行宫落成之后,也伴着虞朝走过了四十一年。
符涣君在迈过门槛时顿了顿,却没有去看止步于宫殿外的那人,而齐恂也没有再言语,只看她孤身没入沉重的宫门。
宫人们也都退去了,卸去了剑履的少年将军,形影单薄,独立殿外,任寒风使劲磨砺他的面庞。
这座极尽奢靡的甘泉宫,将二人长长久久地隔绝开来。
赶往蓟州的途中,在旁人谈资中也偶闻风声。
一说,陛下欲封符氏女公子为公主,代容贞公主出塞与鞑虏和亲。
一说,符家女得上天眷顾生得一副好容颜,太子殿下钦慕多年,不日将纳她入东宫。
他们猜到最后,不禁为之咋舌,这罪臣之女只凭着一张脸,竟还能得一个善终。
这些风言风语传入涣君耳中时,也只换得她一声冷笑。
善终善终,她还不至于沦落到须得别人施舍她一个善终。
眼下,高而厚的宫墙将那些声音隔绝在外头。纵是囚笼也好,至少落得个清净。
符涣君到甘泉宫的当夜,便有个古怪的宫人混进了寝居,齐恂的护卫,当真是摆设。
那个宫人走近,涣君没有抬头,自顾自卸去晚妆,散下发髻,轻声呵斥一句:“出去。”
宫人未被她喝止,依旧走上前,跪坐在她身侧。
镜中女子容颜姣好,左边面颊上生了一颗小痣,更添几分别致。人间姝色,却失了这个年岁该有的天真,桃花面上,愁病居半,苦恨居半。
“涣君。”宫人这样唤她。
符涣君先是一愣,转而看向身侧之人,眉心乍然舒展,眼中厌恶烟消云散。
这样一个妹妹,她从不唤“阿姊”,只叫她涣君。
两年未见,顾不上久别重逢的喜悦,符涣君当即沉下心来,陡然拔高声调,冷然道:“凭你是何人,也敢直呼我名?”同时,也在她手心写下,“隔墙有耳。”
姜衍君回握住她的手,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符涣君压低声音问她:“你怎么也到了这里?”
姜衍君答:“听闻齐恂将你关在这里,我买通了甘泉宫的宫人,混了进来。”
符涣君又佯装怒道:“不是都不姓符,改姓姜了,如今又来找我做什么?”
“我来救你。”她低声说。
涣君又翻过她的掌心来看,她右手手掌上依旧缠着布条,遮去了其下的疤痕。一如当年为反抗家中定下的婚事,她不惜握炭火自毁,烫伤掌心。今日又孤身闯入腹背受敌的深宫里来,依旧是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涣君轻叹:“救我作甚呢?我以为你恨我,恨符氏。”
姜衍君说:“可你到底是我阿姊。”她又抽回了右手,虚握成拳,藏在衣袖之下。“我从不后悔当年逃离家中。你自幼与齐恂交好又如何?父亲十几年前便与温家定下了亲事又如何?他们两家不还是踩着父亲的尸骨,献上永州城,向那狗贼表忠心!”
符涣君忙捂住她的嘴,“这些话不能说……至少在这甘泉宫中,不能说。”
姜衍君又问:“齐恂为何把你送到甘泉宫来?要将你献给那老贼还是那个草包?我来时听到许多传言,宫人都在说……”
老贼是为当今天子,草包则是当朝太子洛子甫。
“都不是。”符涣君道,“甘泉宫很安全,只要我不踏出宫门半步,叛乱一日未平,齐恂一日不死,宫里的人就不会动我。”
姜衍君道:“说到底,还是一辈子关在笼中,受制于人。”
符涣君没回答,只望着重重纱幔之后的窗,镂花的窗棂透进几缕惨白的月光。
窗外除了宫墙,便无它物了。
北地景致不比永州,甚至连春光都是奢侈。
符涣君取下发髻上最后一支簪,起身行至窗前,又回首看向那与自己七分相似的少女,狠心道:“我不会同你走的,你也不该到蓟州来。既已不做符氏女,永州叛乱便与你无甚干系,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姜衍君怔愣片刻,随后淡淡一笑:“你装得不像,涣君不善说谎,也不擅说狠话。”她也走到涣君身侧去,“若你不肯走,那我也不走,便留在这甘泉宫中陪你。”
涣君笑她痴,她却反抱住阿姊,道:“倘我当初不曾离家,说不准在永州城,与阿姊来甘泉宫的途中,我还能同你们一道。不论死生,都该周全这孝悌之义的。”
“糊涂。你保全自己才是对的。”符涣君道,“你如今是甘泉宫的宫人,没有其他的身份,不要再叫我阿姊。”
就应当将自己与罪臣之女的身份撇得干干净净才是。
符氏兵败如山倒,从前盛极一时的永州符家,就只剩下女眷了。可皇室与温、齐两家势力渐长,哪怕要报仇血恨,也不该选在今日。
那将是极长远的筹谋。
是日夜里,衍君与涣君都宿在坤漪宫的暮云轩。
寝居的角落都积了灰,处处散着霉味,宫人也只洒扫看得见的地方,勉强维持行宫虚假的体面。无人在意坤漪宫新来的宫人。
符涣君同衍君讲了许多幼时的事,唯独没有讲起,她来日的打算。
“永州之北,是涣州与衍州,是你我二人名字的由来。你瞧啊,父亲取名之时,都将心思摆在明面上了……
“好在后来,在我及笄取字的时候,收敛了些许,给我取字云松,还留了云鹤一字给你。鹤栖于松,大抵是这样的寓意吧。从小到大,什么事都令你将就着我,跟在我的后头,倒是委屈你了。”
姜衍君道:“名字而已,谈不上委屈。”
符涣君道:“我同你说这些,是想劝你,不必因我困在这甘泉宫。”
落下的床帏屏蔽了光亮,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神情,姜衍君只听她认真道:“衍君,你比我自由。哪怕你不愿学舞乐,不愿颂诗书,不愿嫁去温氏,我情愿你比我自由。”
姜衍君茫然望着床帏的轮廓,忽然哽咽道:“可如今我知晓了,那叫自私,不叫自由。”
如若当初她没有逃婚,符氏与温氏结成了姻亲,父亲是不是就不会被逼着谋反,今日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涣君又问她:“你在外的这几年,他有去找过你吗?”
姜衍君道:“阿姊说的是谁?”
她笑了笑,说:“没谁,你不曾见过就算了。”
那人,也不过是个与符氏二女公子素未谋面的人,一个只知道衍君名字的人,一个于她而言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涣君未尝同她说起,那人从始至终未肯退婚。
而衍君也至今没再回过永州符氏。
终是造化弄人,一场满是算计的联姻,平白做了桓阳齐氏的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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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甘泉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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