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贞长公主殁了,周太后因女儿离世,一连几日泪不止。
陛下则整日惶惶不安,躲在幽扶宫的寝殿,闭门不出,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朝臣们在恼陛下接连数日不上朝,在忧北狄和亲之事又该如何继续。
宫中人皆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唯有唳霜轩的那两位是例外。
窗前垂柳似珠帘,割裂阳光,徒留青石砖上一段斑驳影,洒落一地春色。
玉华宫的“宫人”今晨刚从春芽上集了晨露,这会还在与沈美人一道烹茶。
“陛下赏赐的这些茶叶极好,只可惜我学着自家女君烹茶,手艺自是比不上你们沈州牧的。”
沈姝林接过对坐之人推来的茶盏,笑言道:“哪里?我尝着还不错。再说了,妾又何曾有福分喝过家君亲自烹煮的茶?”
居雍宫早已是乱作一团了,赵离离见这罪魁祸首此刻娴静端坐,尚有心思品茗,难免由衷钦佩起她来。
从前跟随符老先生,崇儒尚文的涣南沈氏,何时养了这么个狠角色?
赵离离道:“那一日你在公主殿中一番肺腑之言,我还真以为你是发自真心地怜悯她。没想到一旦狠下心来动手,连我都始料未及。”
沈姝林低眉吹散茶水上的浮沫,平静道:“因为妾与长公主殿下一样,同为女子。父兄把女儿送入宫来邀宠,为的是巩固家族在朝堂的利益,公主联姻,何尝不是在给他们铺路?”
有过怜悯,也仅有怜悯而已。
待茶水晾凉的间歇,她又继续说道:“妾这也是无奈之举。家君早吩咐过了,无论如何都要阻长公主去往北狄和亲的。奈何周樵将军赶不回京师,制衡不了齐家,便只能出此下策了。可怜了这位殿下大好年华,得罪了谁不好,偏偏得罪了那位女君,还有齐家……”
“如今倒好了,死后一了百了,令她见不到来日的腥风血雨,也还算仁慈。上位者总说,一个和亲的公主,抵得上十个领兵的将军。家君赌的便是——来日齐氏荐不出这些个将军。”
和亲不成,西北二州未平,齐氏自己留下的导火索,来日也将燃及己身。
将来东边战事又起,南边的诸侯逐鹿中原,牵制一部分兵力,齐氏又不得不分散一部分兵力镇守边塞之时,才是挥兵京师,铲除齐家的最好时机。
赵离离忽而感慨:“是也,你我又何尝不是在给旁人铺路,可又是在给何人铺路,作了谁的嫁衣呢?”
是遂了符氏女公子报仇的意,还是成全了沈家家主的不臣之心?
沈姝林垂目看着茶水上的浮沫一点点消散,云淡风轻道:“作了谁的嫁衣我不知,日后这是谁的天下我也不晓,我只知眼前所为,是在给洛氏做棺椁,给整个虞朝凿坟墓。”
赵离离支着下巴,笑睨着她,道:“我忽然有些好奇了,像姝林这样的细作,你们沈家养了多少?有没有安插在我家女君身边的?”
沈氏手底下的人,既然有这样的好手段,自然不可能只在居雍宫里做了手脚。
“恕妾无可奉告。”沈姝林以袖掩面,轻呷杯中茶水,也将眸中心思尽数掩藏。
赵离离淡淡一笑,那自然是有的。
只不过藏在暗处的那人,须得她来日费再一番功夫去揪出来了。
沈姝林也回问她道:“那你们女君呢?她又安插了多少人,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她答曰:“可惜了,只有我一个。”
沈姝林平静打量着她,显然是不信的。
“我们女君能信之人少之又少,绝不会任用不忠之人。况且许多事用不着她亲自动手。”赵离离如是解释。
符家的女儿,都善借刀杀人。
这一次,他们不像从前那般将消息封锁,长公主的死讯依旧传到了高墙之外,传至千里之外的衍州。
初陵郡诸事已毕,温尚瑾与姜衍君也将启程赶往衍州东陵郡。
近来总是疲于奔途,此行算不上轻松。接到齐恂遣人送来的那一纸传信时,温尚瑾也犹疑了许久,展开信纸的手就这般滞住。
仆从早已将行李尽数搬上马车,他仍旧持一张信笺,停在原地。
姜衍君走过去唤他:“怎么还愣在此处?该登车了。”
温尚瑾道:“方才收到一封书信,是齐恂派人快马加鞭从京师送来的。”
“有急事?”她问。
他道:“确实有急事。”
“容贞长公主殁了。”
他收起了信纸,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停留在她的面庞,一分也未离,想从她眼中察觉出些许端倪。
他猜测,此事定与沈家有关的。
可惜,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仿佛被他盯得烦了,姜衍君瞪他一眼,道:“一直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还怀疑人是我杀的?”
“没有。”温尚瑾道,“你如今在我眼前,我自然相信不是你做的。”
何况温二公子从不会怀疑她,大多数时候,只需察觉些蛛丝马迹,便可一口咬定是她做的。
如今,连这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了,想来她也是不知情的。
姜衍君问:“那么你又为何在叹气呢?”
温尚瑾道:“如今与北狄和亲不成,朝中事务有些棘手,齐恂敦促我早归。”
眼下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回京师,或是继续去东陵。
原是这个意思。
姜衍君默了许久,却似毫不在意道:“我一闲人怎好央着忙人作陪?你回去便是,我一人去东陵也是可以的。”
其实他分辨不清,这话是该正着听还是反着听,毕竟她总善阴阳怪气。
有无话外之音,这回他真的听不出来了。
而温尚瑾也在她静聆其言的注视中败下阵来,早在心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怎敢拒绝?怎敢弃她于不顾?怎知此时回京不是正中她下怀?
少年言辞恳切道:“怎能如此呢?预先答应你的事,岂有未曾办完便弃你于半途的道理?”
她移目时神情淡淡,只道声:“走吧,众人皆等着你。”
温尚瑾扶她登了车,心中仍有一疑问,纵使不宣之于口,也会长久萦绕心头。他还是选择在她侧目看风景时,主动问询:“居雍宫的那位长公主殁了,你又是作何想的呢?”
当初符涣君何尝不是置身于这样的处境?
姜衍君看向他时,满眼讥诮,道:“所以,温二公子以为我该作何想?我是该开心吗?我可以如实告诉你,若只当她是虞朝宗室的人,她死了我自然是要拍手称快的。而她却又是你们世家间争权夺利的棋子,在你们的推搡中被逼迫致死了,所以我同情她。而今你又来审问我,我倒想问问温二公子是什么意思!”
眼前人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理智清醒,不像是曾经那个莽撞弑君之人了。
听了她这番言语,温尚瑾突然不愿再回想齐恂在信中所说,也不去反驳了,只道:“你所言是极。”
他撕毁了信,随手扬出车窗外,细碎的宣纸迎风四散,落在车架之后,也落在野地里。
此时再纠结是不是沈氏的手笔已经不重要了。
若非齐家非要逼着宗室送长公主和亲,一个身处权力边缘的女子,断不会成为沈家下手的切入点。
她的死与沈家有关,也与朝中争权的三十余个世家有关。
放下了竹片车帘,车架在驰道上一路颠簸。衍君许久不搭理他,他遂换了个话头。
“去年送阿玖到甘泉宫之时,听宫人们说起,从前容贞长公主待你阿姊并不和善,屡屡生事端,那时你陪伴在她左右,定然受了些苦头。所以我才想问一问你……”
姜衍君垂目看着右手上缠着的布条,继而虚握成拳,不甚耐烦道:“二公子多虑了,我怎让自己会吃苦头?”
温二公子束手无策,左右为难,只能又翻出了那银盒子装着的糖,捧至她面前,道:“夫人近来气性大,吃颗糖吧,降降肝火。”
姜衍君道:“我不吃,拿开!”
她近来只动口不动手,分明脾气已经很好了。
他仍旧不死心,缠着她问东问西:“那能不能与我说说,你为何总喜欢熬糖呢?那时在甘泉宫,你也总随身备着饴糖。”
姜衍君却并不专注于他的问题,故而答非所问:“从那时起,你便惦记着我了?”
她这般发问了,温尚瑾也是一副语焉不详的模样,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姜衍君便从糖盒里拈了一块饴糖,眼疾手快塞到他嘴里,挑了挑眉,道:“因为有些人含了糖,就可以闭嘴了。”
他果然不再说话。单单看着她隔着竹帘的缝隙,走马观花一般观着沿途风景,自顾自说起从前独自离家的故事来。
“那时独自从永州游历到衍州,路上总会遇着很多孩子,吵吵嚷嚷的,闹个不停,我便分饴糖给他们吃。他们吃了糖,自然安静不少,我乐得清静,而那些孩子也会因为一颗糖而高兴一整天。就是这么简单,当初在行宫,我也是这么哄温玖的。”
温尚瑾默然倾听,本想听她说起更多过往之事。
可她只敷衍了寥寥几语。
少女一手支着下巴,眼睑忍不住耷拉下来,俨然有些困倦。
后半程,温尚瑾都未曾再发一言,而另一人则是靠着他的肩膀睡了一路。
起初,因她发髻上的钗环硌脑袋,便卸了钗环让他帮拿着。而后,又嫌少年的肩膀**,取了两件衣裳批在他肩上,才得以枕着入眠。
温尚瑾半垂着头,先看看手中拿着的各式发钗,又看看她熟睡的容颜,其实他也困极了,可眼下被人依靠着,到底是难眠。
自从来到永州以后,她就变了许多,变得收敛了,也不再总是一言不合就同他动手。
可温尚瑾如何不晓,她是见过了沈弗攸之后,才变得这般的。
只是面上的功夫做足了,实际还是貌合神离。
少年夫妻,经不经得起一句来日方长,其实温尚瑾自己心中也没底。
他忽然后悔当初说的那些气话了,那些无意与她交心的气话,不知身侧人可曾放在心上。
当初符氏孤女无缘无助之时,如果非要有人站在她身侧,那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该是沈弗攸的。
可是就如当初挥兵下永州之后,齐恂再没资格去与符涣君谈条件。
而在初陵城破之际,袖手旁观的温氏二公子,也是没资格去要求未婚妻什么的。
如果当初的选择导致了今日的僵局,来日的拔刀相向,那么他的的确确后悔了。
这一路上睡意昏昏,温尚瑾也因良久的沉思分了神,以至于车轱辘碾过碎石,车驾一阵颠簸的时候,他没扶住身边的人。
“砰”的一声,她脑袋重重砸在了窗框上。
温尚瑾忙去扶她,刚伸手出去,还没碰到她一片衣角,转瞬却对上她幽怨的眼神。
姜衍君捂着额头,怒道:“好端端你推我做什么?”
“?”
温尚瑾看着她额头红肿一片,又看了看自己滞在半空的手,这该如何去解释?
温二公子:在下百口莫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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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局中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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