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初陵有十余日,才将符家上下的大小事宜都打点妥当。
从冬日就开始筹建的符侯祠,二月里只落成了一处地基。基址占地方圆百丈,山下陈放着十六根金丝楠木柱子,是个大工程。
去年春的时候,永州仍处水深火热之中,她闻讯赶回初陵时,也是在高山之上,望见初陵城的一片尸山血海,城门破败不堪,城中民居几乎被焚毁殆尽。
怀贞十六年,冬。
初陵城不见了叱咤风云的符将军,而这长陵山上多了三座坟冢,是她的父亲与两位兄长。
已经过去整整一年零三个月了。
这一日,姜衍君又要到长陵山上,再走一遍山阶,去祭拜她的父兄。只不过此行多了一人作伴。
当初叛贼的尸身被草草埋葬,隐没在荒草丛中,而今杂草被除去,露出被雨水浸湿的陈土。
三座土坟前烟火缭绕,纸钱燃烧飘起的灰烬漫天飞舞,熏得人睁不开眼。
衍君在坟前倾倒了三杯酒,跪伏许久不曾起身。
温尚瑾也同她一并跪着。
她不曾说话,他便也不开口,没去向死人许什么承诺,做什么保证。
等她再抬首时,神情平平淡淡的,没有过多的悲怆流露。
姜衍君侧目看着身旁的少年,只平静道了声:“走吧。”
下山时已近正午,山间依旧清冷静寂。
花开满途,石阶上落满了素白的李花,像泥地里腐蚀的冥钱。
偶有杂役抬着木材与石料上山去,比他们二人下山的步子还更快些。
温尚瑾落在她身后几步,也总是沉默无言。姜衍君突然同他说起:“长陵山上结的李子很好吃,幼时每回随兄长一同上山,总是满载而归。那些熟透的李子最甜,总是先被鸟雀啄食了去,只剩些半青不红的,不那么甜,酸涩些。大母便会用杖擀裂了,佐以椒盐。可我通常只沾糖粉吃。”
满树的李花,花瓣皆因风吹雨打而憔悴损,目光触及此景,她忽然有些难过,又道:“今年春雨连绵,恐怕这些李子没有往年的甜,也没赶上成熟的季节,而我大抵也不会再来这里摘李子了。”
石阶因腐朽的落花而变得湿滑,她也因仰头看花不慎踩空了台阶,脚下一步趔趄,往后摔去。
温尚瑾忙上前去扶住她,后者没再像从前那般将他推开,这会稳稳当当地落在他怀里。
他温声道:“小心些,看路。”
两厢对视时,少年耳尖渐渐攀上薄红,姜衍君倏然笑了,她故意的。
都说君子坐怀不乱,而温二公子显然不是什么君子。
她道:“山路泥泞,有劳你多搀扶着我。”
“嗯。”他小声应答,一手扶着她,只顾低头看路。
姜衍君又道:“今日我要去兹安县相里亭一趟,你要不要与我同往?”
温尚瑾问:“去做什么?”
姜衍君道:“父亲有位旧友,卸甲归了田,我想去拜访一下他。”
“好。”他也没再多言,随她去便是。
姜衍君问他:“能不能借你两坛酒?其实许多年未见了,贸然前去拜访,我也不知需要备些什么。”
温尚瑾道:“只管着人去取便好,说什么借不借的,落到旁人耳中,显得怪生分。”
她笑着说好,恭维一句:“温二公子慷慨。”
兹安县相里亭,在那山回路转都不见的犄角旮旯里,乡里没修驰道,马车不能行,便只能骑马去。
二月末,花朝后,桃李铺满路,马蹄疾踏过一地的香消玉殒,一路走马看花便是了。
行了三十余里路,才隐隐看到有田地,有人烟。
连片的水田波光粼粼,田上冒着新绿。小桥流水,农人荷锄而归。
南边的聚落总是分散,被绿水青山分隔开。所以到了相里亭,想要找起人来也非易事。
驻了马,她在相里亭外同一老叟费了些口舌。
老叟持一柄蒲扇在树下静坐,姜衍君下了马,去同他问路:“老先生,您知道曹寅老先生家住何处吗?”
老叟眉头拧成了结,伸手掏了掏耳,侧耳问道:“乔?哪个乔?”
她提高了音调,又重申了一遍:“曹,市曹的曹。”
“食槽?喂猪的那个槽?”老叟指着不远处的半截石槽问道,想着这回终于听清了。
姜衍君微怔,随后一点头,说:“对,就是这个曹。”
都差不多。
她继而问道:“您这儿有位姓曹的老先生吗?”
老叟不假思索答曰:“没有,方圆十里哪有姓曹的?”
“您再好好想想,那人长得挺高,蓄着大胡子,顶着个将军肚。他说话还忒大声,一言不合就骂娘。”
老叟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哦——你说的是那个老糟头啊。”
“对对对,就是他。”姜衍君忙点头,“您知道他住哪里吗?”
老叟道:“沿着这道走,过了那个山坳,再沿着那个水沟走,看到那砌得乱七八糟的土坯房,茅草屋顶竹篱笆的就是他家了。他要是不在家,你就得到田间地头去找。”
姜衍君同他道了谢,便又牵着马,与温尚瑾一道赶路了。
沿着老叟所指的路走,又过了一道溪桥,遥遥望见了青山脚下的竹篱茅舍。
走近了,则见一老伯,面上盖着张蕉叶。麻布裤脚捞起,脚上沾满了灰泥,睡在地坪的躺椅上晒太阳。
姜衍君同温尚瑾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踱到那老伯身边去,揭起蕉叶,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鼾声。
她道:“老糟头,起来晒谷子了。”
老将军眼睛未睁,嘴巴依旧快了一步,骂道:“晒你娘的谷子!”
姜衍君道:“知道我娘是谁吗您就骂。”
曹寅接着骂道:“老子管你娘是谁!”
姜衍君掀开他的眼皮,认真问道:“曹伯伯,您真的不记得我了?”
曹老将军半眯着眼,仔细打量起她来,问道:“你是哪个?”
她道:“符衍君。”
曹寅坐直起身道:“我自然知晓你是符家的女娃娃,可你是哪一个?是从前骑在我脖子上撒野的那个,还是跑去山溪边给我盛水的那个?”
姜衍君羞赧低下头去,道:“是小时候骑在您脖子上撒野的那一个——初陵符家的二女公子。”
衍君以为老将军会生气,熟知他一巴掌就拍在她脑门上,朗声笑道:“不错不错,敢做敢当,没推到你阿姊头上。小兔崽子,小时候也不知吃的什么熊心豹子胆,成天把老子当成你的坐骑。”
姜衍君捂着头满脸怨怼,转头又见那温二公子也笑着。
曹寅又指着那少年道:“那边的小子又是哪个?怎么还不报上名来?”
温尚瑾放下酒坛,同他见礼道:“建州温氏,温尚瑾,见过老将军。”
曹寅又将衍君拉到一旁,小声问道:“自幼同你定下婚事的那小子啊?”
“嗯。”
“成婚了?”
“嗯。”
“我就说你阿父当初看走了眼,怎的选了这么个弱鸡崽子。”
“嗯!”
姜衍君没法更加赞同了。
曹寅偷瞟他一眼,一捋胡须,又添上一句:“怕是连三十斤的弓都拉不开。”
姜衍君道:“那倒不至于。”
曹老将军又问:“涣君呢,怎么没同你一块儿来?不会真嫁给齐恂去了吧?”
“没有。”姜衍君略略思忖,其实她也不清楚涣君此时在哪,纵是真的身死了,她也不曾见过那坟冢。最后只得同这位长辈解释说:“下次有了涣君的消息,我再带来给您。”
曹寅问道:“那你这次回来多久?等你阿兄傍晚回来了,让他给你宰只鸡吃。”
姜衍君忙摆手道:“不必麻烦。今日来得匆忙,不曾知会您一声也就罢了,怎好再劳烦您什么?”
曹寅道:“啧——怎么还学着客气起来了?”
姜衍君道:“我就是过来看看您,当日便回了,不然天黑了也赶不回初陵城。过几日还要到东陵去,下次闲下来了,一定再来拜访您。”
曹寅道:“也罢也罢,那就逮两只带回去,让府里的厨子烹了也是一样的。”
姜衍君看向温尚瑾:你想拿吗?
后者连连摇头。
姜衍君于是笑道:“好,谢谢曹伯伯!要最肥的那只乌骨鸡,拿回去炖汤。”
曹寅得了令,当即回屋盛了半碗瘪谷子,洒在地坪上引得十几只鸡竞相啄食,随后眼疾手快逮着了只白羽乌骨鸡,取稻草来捆了鸡脚,掐着翅膀往温尚瑾面前一递:“拿着。”
“……”少年面色一僵,道,“怎么拿?”
曹寅道:“我怎么拿你就怎么拿。”
他迟钝地从老将军手中接过,乌骨鸡直在他怀里扑腾。姜衍君乐哉看着他,少年脸色难看得不像话。
他只抱着鸡,像个外人似的听他们寒暄。
姜衍君同他说起,朝中替符将军平反、追封、建祠之事,曹寅啐了一口,道:“齐晋这厮想的是什么,老子还不清楚吗?净整些面上的功夫,不忠不义之徒!”
纵是当着温尚瑾的面,亦是口无遮拦,骂得极难听。
曹寅又问她:“那你此行专程寻我来,真没有别的事?曹伯伯尚且拉得动三石之弓,若是要我再披坚执锐上战场去,也是不在话下!”
姜衍君不动声色打量了温尚瑾一眼,他此刻面色平静,无甚波澜。
她自然不敢当着他的面,表露这些心思,只道:“真没有。”
得了这个答复,曹寅也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
歇过了晌午,曹寅便又扛着锄头种地去了。
二人也牵了马,欲将启程回城中。
回去的路上,那只白羽鸡一直在马鞍下扑腾,时不时抖落几根羽毛,折腾得温二公子一脸生无可恋。
而另一人此时缄默不言,他突然问起:“你此行来见曹寅将军,当真没生别的心思,还是当着我的面才不好说?”
她说:“没有就是没有。”
对着这么个立场尚不明确的人,她不得不三缄其口。
她不愿说,温尚瑾便也没再过问,只望着她的背影,驱马而行。
山回路转,躬身在田地里除野草的庄稼人被落在后头,隐匿在这鸟鸣山更幽处。
碎石堆叠,蔓草倾覆,乡里只有一条狭窄而曲折的路。
一条不容千军万马,只容一人通行的路。
时值中原雪融春至,本该是大好春光,公主殿中却见女子垂泪,憔悴损,满地叹息。
满室的宫人都在垂泪,对着层层纱帐后的酸枝木床榻,对着榻上静卧着的华服女子,无声啜泣。
那女子双目紧阖,此一世再也不会睁眼。
三月初,比容贞长公主出塞和亲的行期更早到来的,是洛子宜投缳而亡的消息。
衍君从小就是混世大魔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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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局中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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