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一行已耗去一个季度,回到西京不过几日,温府榆树上的鸣蝉聒噪不止,转眼就入夏了。
西京的夏干燥而炎热,暑气重。
温二公子又恢复了从前奉勤恪职的生活,忙于朝堂之事,近来与她的话也少了。
好吧,明面上是忙于公务,实际上是刻意在冷落她。
也不知夫人何时才能察觉到,他生气了。
姜衍君极少出门,更多时候会闷在家中,陪温玖临字帖,督促她的课业。待傍晚暑日的余热褪去,才会到东街去看看近日的消息。
“四月初五,朝中拨给军备粮草,助酆州牧南下平叛。”
“初九日,外邦使臣至,迎公主入北狄和亲。圣上下谕,赐封尚书左丞次女为祺安公主,赐陪嫁黄金万两,绫罗千匹……将于十四日启程。”
姜衍君放下了文书,轻声一叹:“粮草与嫁妆,还有官员的女儿,说送就送了。时至今日,那些忠臣与乱臣,还在争。这国力,又要几时才可耗尽……”
而永州符氏与蒙州郑氏,是最先倒下的一批乱臣。
她正沉思费神,林掌柜端着茶盘,掀了帘子进来。
“女公子,天气炎热,喝些茶吧。”
茶杯上方氤氲着屡屡热气,姜衍君淡淡瞥了一眼茶水,只道:“放凉了再喝。”
林烟便也给自己倒了杯茶,与她一同坐着。
林烟说道:“沈州牧送了信来,想让女公子趁着今年的绚秋林场狩猎,多与朝臣女眷走动走动。自入夏以来,您就不爱出门了。”
姜衍君诧然望了她一眼,道:“让我像齐恂一样去拉拢各个世家?替我回信,趁早让他他断了这念头。”
林烟应了声“是”,便也不再相劝了。
姜衍君问:“近来西京城中可还有别的异样?有找到……涣君的下落吗?”
林烟垂下头去,依旧是摇头。
平时铺子里没什么生意,这会店里却有脚步声传来。姜衍君拢了桌上的文书,同她道:“有人来了,先收起来吧。”
“是。”
林烟挪开茶盘,又尽数将文书收拣入柜中,姜衍君则先她一步掀了帘子出去。
店中立着一天青色薄衫的少年,一会儿仰头观着架子上的纸鸢,一会儿扫一眼铺子里的装潢。
见了来人,姜衍君也是一惊,连步子都滞在原地了。
“温二公子怎么来我这里了?”她问。
那人却久久凝视于她,说不上如何和善,一双眼似要将她看穿。他启唇时,却放缓了语调:“今日忙完了政务,顺路,来看看你。”
姜衍君又问他道:“你怎知我在这里?”
温尚瑾胡诌了个理由,说道:“阿玖同我说的,你平日里总这个时辰到这儿来。”
“铺子里热极,又满是竹屑纸屑的,不如早些归家去。”说着,姜衍君便推着他往外走。
任凭她怎么推,他自嵬然不动。
“这么着急赶我?”
姜衍君欲盖道:“店里画风筝的油污都还未清,别弄脏了你的衣裳。”
他道:“不急,我想给阿玖挑一只风筝回去。”
她咕哝一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入夏了才来,外面日头这么毒,谁还有心情放风筝?”
温尚瑾道:“想要你画的风筝,拿回家去挂起来也是好看的。”
姜衍君道:“你想要别的,直接拿回去便是,若想要我画的,得付双倍的价钱。”
他似在阴阳道:“那是自然,我怎忍心让你天天做赔本生意?”
姜衍君轻轻拍着少年的手背,安抚他道:“那你在这等着,我到里屋去给你取来。”
掀了帘子进了里屋,她敛了笑意,沉着脸同林烟叮嘱道:“这家伙指不定查我来了,明日闭店,我也不到这来了。吩咐他们这几日收敛些,别惹人生了疑心。”
“是。”林烟点点头,又问起,“女公子什么都不曾与温二公子说起吗?”
姜衍君道:“你我如今在做的,是谋害他兄弟窃取他权位的事,自然不能同他说。”
林烟无奈叹气,永州牧尚在拉拢各家的支持,可这位主君却不欲寻求西京城任何一家的扶助。创业未半,就已生了分歧。
“总之,在酆州牧得以回京之前,暂且不要轻举妄动。”姜衍君吩咐完,随手从架子上取了只燕子风筝,便出门去了。
温尚瑾在柜台上放了一锭银子,抬眼看她的一瞬,一扫眉眼阴郁,换上了此前的温和笑意。
姜衍君把风筝递给他,轻声道:“回去吧。”
他接过了轻飘飘的纸鸢,半垂着眼,瞥见她手上沾了些许墨迹,于是问道:“衍君近来在忙些什么?”
其实查封间铺子不是什么难事,抓了一两个管事的,总能拷问出一些真相来。
可温尚瑾还是想听她亲口解释,到底想做些什么。
她答:“练琴,临帖,看店。”
他不依不饶:“我还以为是聚众、敛财、生事呢。”
姜衍君仰头对上他审视的目光,眉头紧蹙着,眼中情绪不知是被冤枉的愤恨,还是被揭穿的恼羞成怒。
她道:“原来我在温大人眼中一直是如此啊?”
他轻轻哼笑着,道:“被我猜中了,是吗?”
姜衍君冷声回怼:“是,你猜中了。然后呢?到此兴师问罪来了吗?”
温尚瑾不懂,明明是她隐瞒在先,怎么这会儿生气的也是她?
可她偏着头,实在气得紧。此刻看向他的眼神,与从前盯着齐恂的时候无异,是恨不得将他活剐了的神情。
算了,她要恨齐恂便恨吧,别将他也一并恨上就好。
温尚瑾忙挽回道:“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来寻你一道去吃饭的。”
姜衍君道:“鬼才信你。”她夺去少年手里的风筝,又抄起柜台上的银锭塞回他手里。“小店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我也不做你生意,还请温大人移步别的铺子去。”
她当着外人的面,丝毫不顾及夫妻情分,就这般将他赶了出去。
好不讲道理。
他尚在店门口停驻着,见两个杂役出来收起了风筝与摊子,青天白日的就要闭店了。
姜衍君踏过门槛出了门,不曾予他半分眼神,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温尚瑾亦步亦趋地追着去,街边路人皆议论着,怎么温二公子如今也开始追妻?不禁梦回了昔年温太傅求取酒家女儿的情景。
那在风尘中奔走的少女,大有一意孤行的架势,温尚瑾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追了上去,将人揽到面前来。
对上她怨毒的目光,他俯下身来威胁道:“这就装不下去了吗?我猜夫人不想在街上,被旁人瞧见什么。”
“做什么?”
“没做什么,不过是想让你跟我回家去。”
“不回!”
“是你自己走,还是想让我背你?”
“人而无仪——”
“骂得不错。”
他竟这般不要脸,姜衍君也不得不妥协了,可别拉着她一道丢人显眼。
温尚瑾拉着她又回到东街巷口,登上早早候于此处的马车。
逼仄的车舆内,腰间环佩击节碎,绶带与长佩纠缠在一起。少年的影子与他身上的白檀气息一并落下,倾身将姜衍君困在角落里。
他想起了去年随父亲入山猎鹿,那只野鹿受惊时,便是她这样一副神情。
可他不愿再周全礼数,不愿时时刻刻去考虑她的感受。
此刻只想问她:“凭什么?”
温尚瑾一声声质问着:“凭什么是你欺瞒在先,此刻又要生气?好不公平!”
沉闷的嗓音中,夹杂着些许委屈。
姜衍君漠然看着他,任凭他如何歇斯底里,也不肯给个回答。
她想,凭我凉薄填身,而你温尚瑾却生了偏私,尚留有温情。
一旦生了私心,便会有所犹豫。
哪怕最终他不会选择站在她身侧,只要对她有所犹豫就够了。
他的犹豫,就是扳倒他的契机。
许久没得到她的回应,那怨诉之声也渐渐低沉,趋于哽咽。
“凭什么呢?”
姜衍君道:“凭我独断专横,蛮不讲理。凭你妄想放浪形骸,却又守这世俗规矩,就是这么个道理。”
他又自嘲似的笑笑,说:“好没道理。”
散落的几根发丝垂下,少年也把头埋入她的肩颈,声音低低的。
至于他说了些什么,姜衍君没听清,也无意去探寻。
他努力放低姿态,同她商量:“我不阻你去寻仇,也不求你就此收手,你能不能跟我回去,我们好好谈谈?”
姜衍君却将他推远了几分,说道:“跟你回去……你指望我只做你的妻子,一辈子困在温家后宅,求你施舍我几分温情吗?”
温尚瑾问:“那你还想过做谁的妻子?”
其实这话也不该这样问,她不只是温氏的少夫人,同时还是初陵符氏的二女公子,衍州的东陵君……
有太多太多的身份,以后只会更多。
她回答说:“没有过别人。”
少年的眉心还未来得及舒展,她就又补上一句:“可我很贪心,想要的很多,也付不起你温二公子想要的报酬。所以想要什么,我只能自己去争,自己去取。我不管你知道了多少,查到了什么,若你动了那间铺子,我定然不会放过你。”
温尚瑾道:“我没有过这些念头。”
姜衍君又道:“你说要与我谈谈,我却想先看看你的诚意。”
“何以表明?”
“且说说那日你去见了齐恂,都与他谈了什么。”
听到这个名字,他似乎冷静了许多,喉结滚动着,却没有更多的话说出口。
温尚瑾道:“没有谈什么。我问过符家的那枚金箭簇,被当作了今年秋猎的彩头。”
姜衍君问:“还有呢?”
“公主入北狄和亲之事。”他如实道来。
这两件事,她早就知晓,再问起别的时,他却什么都不肯说了。
姜衍君与他之间,隔了两个永远绕不开的问题。
一是涣君的事是否与他有关,二是倘若齐恂有自立之心,他是否会站在齐恂身后。
他不肯多言,从此也成了长久的隔阂与龃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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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狩君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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