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路上,马车行了多久,温尚瑾便与她谈了多久。
谈过,没谈拢。
两个极要强的人,彼此都不肯再退一步。
垂落的帘子将车舆内遮得密不透风,少年又挨得极近,以至于姜衍君连呼吸都愈发滞缓,额上冒了一层薄汗。
温尚瑾抬手,不过是想替她拭去额角的汗。
姜衍君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又做什么?”
于是那本该落在她额上的手,抚上了她并不和善的眉眼,想将那仇视的目光也一并拭去。
他说:“做夫妻之间该做的事。理当相敬如宾,彼此谅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此仇视我。还是说,你从不打算与我做夫妻,而今久居温氏屋檐下,也只是权宜之计?”
姜衍君道:“怎会?没有。”
她本想就这般搪塞过去,其实这句话该连着读的。
他才不信。
纤长的指尖划过紧皱的眉心,沿着失色的玉容缓缓向下,覆上她欲语还休的唇。
方才争执时,将这里的胭脂蹭掉了些,又在他的指尖下被抹平。
对上她无措的目光,温尚瑾笑问:“方才想骂我什么?”
姜衍君不语。
温尚瑾继而替她补上:“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她向来不好说话,也不好相与。从第一次见他时起,她总用最为怨毒的话咒着他。
他自认为自己足够大度了,饶是这般都忍了下来。比起她家破人亡,自己受些口舌之辱,其实也不算什么。
温尚瑾道:“从前在初陵,我不曾与你相见,只听闻符氏的两位女公子生得极像,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就只能当见她,如见你。险些就以为,符家的女儿都是这样知书达礼的。”
姜衍君道:“现在你该知晓了,我与我阿姊一点儿也不一样。”
他道:“是啊,大失所望。”
只有容貌相似罢了。
姜衍君道:“既然如此,送我去西苑吧,我也就不在你面前晃悠,给你添不痛快了。”
温尚瑾道:“不行。”
“不是都厌极了我吗?”她故意这样问。
他诚恳回道:“初陵符氏的二女公子,衍君,是温尚瑾明媒正娶的妻,决不敢厌弃。这样发誓,你可否信了我?”
姜衍君抬头看他,有些怔怔的。其实她也不知该如何答复他,因为在心底,再没法全心全意地去相信一个人。
符氏与齐氏十几年交情,被亲信背叛的下场她比谁都清楚。
思来想去,她只能如同他一般,抬手去捉住他的腕骨,一字一句道:“你如何待我,我便也如何待你。”
这语气虽不像承诺,更像是威胁,却也令眼前人的眉心乍然舒展开来。
姜衍君很想知道,远在永州的那位嫂夫人是否也是这样对永州牧的,否则,沈弗攸怎会对拿捏男子心思这样了然于心?
浮躁的夏日,路面上尘土飘扬不肯落定,弥尘院里最喧闹的是蝉鸣。
有时逢着夏雨,来得晚,也来得急。
匆匆洗去浮尘,也匆匆离去,只留一地的雨水淋漓。
涣君在去年六月的时候离去,姜衍君除了在牢狱里收到的那一纸书信,甚至都不知道她写于何时。至今也未曾有过她的消息。
父母总说自家长女乖巧听话,识诗书,懂礼数。只有姜衍君知晓,涣君狡猾得很,极难令人纠她的错处。她善假寐诱敌,金蝉脱壳,更留有三窟。
每每想起阿姊,衍君常常在院里,持一柄羽扇枯坐到日暮,守着这个苦夏。
温尚瑾也极少去打扰她,总以为她在为长姊的离去而难过。
他便只能叮嘱了婢子:“少夫人近来心情烦闷,饭食也备得清淡些吧。”
盆里的冰块都化成了水,只留几块浮冰,在盆中缓缓旋转。
如同时光一涡半转,引人陷入湖底。
七月,南边的酆州传来了捷报,朝中有人欢喜,亦有人忧愁。
开秋兆凉,八月的秋狝也愈发近了。
温尚瑾替她取了修好的玉笄归家,回了弥尘院,见她在檐下的藤榻上午憩。
阳光穿过婆娑的树桠,在她的身上投下一片细碎的光影,洒下一片幽绿,是流动的,也是寂静的。
走近时,他放轻了脚步,却还是将她惊醒。少女手中羽扇“啪嗒”落了地。
温尚瑾走过去替她拾起,说道:“抱歉啊,又扰你一席清梦。”
姜衍君道:“既知道会扰我,你还来?”
“你的玉笄修好了,故而取来给你。”他将手中檀木盒子往她手里一递,又俯下身来替她扇风,道,“二来,是想问一问,绚秋林场的秋猎,你想去吗?”
姜衍君玩笑道:“我去做什么呢?去看天子开弓脱了靶,还是去看齐恂射鹿摔下马?若无这些好戏看,我便不去了。”
从前听了这番话,他会嗔怪她口无遮拦。如今一听她揶揄,他就笑。
温尚瑾问道:“你确定只看他们,不看我的笑话?”
姜衍君道:“岂敢岂敢?久闻温大人骑射了得,若我陪你同去的话,能不能教我学射箭?”
如此,他便不乐意了,只道:“温大人?届时你也当着外人的面这样叫我吗?”
奇怪,不喜欢这番恭维吗?
琥珀色的眸子转了一圈,她暗自思忖着,最后如是生涩地叫着他的字:“守珂。”
“守珂。”她坐起身来,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教我学射箭吧,好不好?”
温尚瑾道:“符将军的女儿不善骑射,谁信?”
“为何不信?”她有些恼了,“我自小被当作温家妇养着,父亲不允我学这些。”
温尚瑾沉默了好一会儿,同他说这些,他会愧疚的。
他说:“围场环境复杂,不适合习骑射,可以等回来了再教你。”
她说:“好,可以。”
收了玉笄与扇子,她痛快地回屋去,遣婢子替她收拾行装。
秋狝前一日的黎明,有上千名步兵与骑兵前往绚秋林场布围。
林场正中修建了高耸的瞭望塔,于塔上可俯瞰方圆百里的山势地貌。
士兵从林场边缘驱赶着林中野兽,向围场中去,包围圈愈发缩小,林场中的猎物也愈发密集。
黎明未晓,这里酝酿着一场围杀。
天大亮以后,天子与王公大臣已经在看城上候着了,直至士兵策马前来回禀:“启禀陛下,围场已合。”
话音刚落,他身后便有无数仓皇奔逃的野兽穿过林木而来。
洛子甫拿起士兵呈上来的猎弓,张弓搭箭对准了眼前一只病怏怏的野鹿。
那只鹿跛着脚,早已走不快了,皇帝对着猎物瞄了许久,撑得手肘都在抖,却迟迟不敢松弦。
再观场下文物大臣,有的眉心紧皱替陛下捏了一把汗,有的以袖掩面不忍直视,还有的便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笑得胸膛起起伏伏。
温尚瑾忙把姜衍君拉到身后,小声提醒着:“收敛些,躲我身后笑去。”
“嗖”的一声,箭矢直直摔在地上。果不其然,这开射行围的第一箭,还是射偏了。
看城下传来一阵唏嘘声。
很快又有士兵拖了一只五花大绑的野鹿到看城下,不过十几丈远,这总能射中了吧?
五六支羽箭接连射出,一箭未中,但把那野鹿吓了个半死。
姜衍君没忍住笑出了声。
不知谁人在看城上叹息。只见齐丞相拿过了天子手里的猎弓,搭上羽箭,命人将那野鹿解了缚,任由它在围场中奔蹿。
齐晋稍作凝神,羽箭破空而出,先前还活蹦乱跳的野鹿瞬间应声倒地,在草地上抽搐着,血液汩汩往外冒涌,染红大片草地。
百官皆拍手称叹,无人在意那位傀儡天子了。随着齐丞相一声令下,文武百官皆翻身上马,蓄势待发。
往年总是符将军一马当先,所获猎物也最多。今年不见符氏的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意气风发的后生。
其余人早已争先恐后地策马奔向围场,唯有温尚瑾还停留在看城下,不疾不徐地同自己夫人叮咛:“我不在你身边时,别走太远,林间箭矢无眼,仔细他们误伤了你……”
姜衍君不甚耐烦地催促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自忙你的去,不必担心我。”
温尚瑾道:“一言一语都听不进去,怎能让我不担心?”
姜衍君踹他一脚,道:“赶紧的,再磨蹭下去,我的箭簇就落到齐恂手里了。”
温二公子敢怒而不敢言,这就是你请人办事的态度?
他又絮絮叨叨叮嘱了许多,才命人牵了青骢马来,挽弓跨马向林间而去。
初入林场,人群甚密,猎物也更少一些,只见些山鸡野兔。
在此驱马闲聊的人倒是更多。
温尚瑾前方有两个甚爱攀比的官员。
一人说:“辛苦我夫人连夜替我缝制的戎装,我屡屡劝她不要如此辛劳,莫要在夜里缝补熬坏了眼睛,她却总是不听,还说一定要赶在秋猎前,让我穿上她亲手缝制的软甲……”
另一人道:“切,你这有什么?瞧见着我这把猎弓没有?是夫人特意花了重金,请城中最好的匠人替我打造的。寻常人去,都得等上一年才成。”
论及夫妻情深,这两位官员迟迟分不出个高下,于是齐齐看向身后之人,笑道:“早闻此次秋狝,新夫人与温大人同行,依我看,谁人都比不得贤伉俪夫妻情深。”
你们想太多了,她都是装的。
“咳咳……”温尚瑾清了清嗓子,道,“二位多心了,下官怎好意思让内子替我操劳些什么。”
何况,脑袋上肿了个包,脖子上多了几道抓痕,自家夫人亲手“送”的,也算是独一份了。
诚然,像温少卿这样好面子的人,自然不会说出口。
衍君预言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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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狩君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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