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宫中的岁朝,姜衍君是以朝臣家眷的身份随他一道入宫的。
去年此时,她不曾同温尚瑾出席,也因此错过了幽扶宫中那一出好戏,更不曾在意那位形迹可疑的沈美人。
也是在绚秋林场见到赵离离的那一刻,姜衍君才隐隐猜到,沈家,乃至涣君,背着她下了好大一盘棋。
这一次,齐丞相不在了,天子之下的首位,换成了太尉来坐。宫宴上多了许多新面孔,也少了一些老熟人。
更别提几日前,便刚有两个世家,因着为齐丞相鸣不平,更看不惯周太尉一反前策,严厉任法的作风,于是入宫与陛下谋议废黜太尉,反被冠以谋反之罪,夷了三族。
其实这两个阵营谁输谁赢,于姜衍君而言,也无甚差别。
她在这西京城中人生地不熟,初来乍到时是如此,哪怕过了一年,也依旧是这般。
其余朝臣的家眷大多与她不相熟,唯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便是她的嫂嫂,奈何她今年有了身子,不便入宫来,于是此行便只余她一人,在一群命妇女郎之中交际应酬。
自然,问得最多的,还是有关温二公子的事,她们的话头,不会落在衍君身上。
只聊了几句,姜衍君便倦了,随口找了个由头,便先行离了席,独自在覆雪的宫道上漫步。
她早先也来过几次居雍宫,每次都怀着祸心而来,又都失手而归。这还要“归功”于某个家伙的多管闲事。
此一次入宫,不过是想借着宫宴的便利,再见一见沈美人身边的宫人。
可她不曾出现在雪中台的宴会上,又或者说,每每有温二公子或是齐恂在场的时候,她都不会出现。
那二人都见过她,知晓她的身份。
可她既然知道,为何还要亲自到这居雍宫里来?
一面思索,一面行走,不知不觉已离了雪中台极远,近了园囿中的锦池。
此处的景致算不上好,与她上一回入宫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池边垂柳都已覆雪,湖面结了层薄冰,冰面又因四散的枯荷,变得支离破碎,于是整个锦池,像极了一块破碎的镜子。
她踽踽独行与池边,目光却投向了玉华宫的方向。可她不敢贸然走近,毕竟她不知晓,温尚瑾会不会像在绚秋林场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遣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正这般想着,衍君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发问:“夫人在找谁?那个叫赵离离的宫人吗?”
听到这个名字时,姜衍君心中一惊,猛然回头,对上一张与涣君极为相似的面孔。
可她不是涣君。
“沈美人?”
锦池的一行枯柳下,宫装女子眉眼含笑,款款走近了,向她盈盈下拜。
这一举一动,也像极了尚在初陵符家的涣君。
二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沈美人的左颊上没有那颗小痣。
沈姝林笑道:“去年绚秋林场遥遥一瞥,却得符夫人记挂了这么久,妾实在是受宠若惊。”
姜衍君无意与她周旋,直截了当发问:“所以,你便专程跟随我至此?”
“是也不是。”沈姝林道,“应付完了宫宴上形形色色的人,妾觉得有些疲乏,出来走走罢了。恰好见到了夫人,宫中烦闷,我与夫人做个伴如何?”
姜衍君生平最为惧怕笑里藏刀之人,不由向后退了半步,漠然问道:“沈弗攸派你来的?他安的什么心?”
沈姝林道:“是妾想错了吗?原来夫人与家君并非一路人……”
姜衍君道:“是同路人。可哪怕是同行之人,也有互相隐瞒猜忌的时候,我此时还信不过他。”
沈姝林轻声叹道:“夫人这话若是让家君听了去,会让他寒心的。”
姜衍君道:“不必与我扯这些,若旁人有什么话让你转达给我,还请直言。”
“可惜不能遂了夫人的意,无人让我带话给你。”她垂着头,低眸叹惋,“是妾的私心驱使我至此的,只为见一见你。”
“见我?”姜衍君一时想不起来,也许从前在涣南沈氏,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吧。总之她记不清了,不然素不相识之人,何至于追随她至此?
“是。妾想见一见你。”沈姝林走近了些,声音也愈发缓和,溺在这冷冽的湖风里,只有相距极近的人才能听清。
她说,“从前,妾一直很好奇,家君十几年苦心经营,又命妾闯入这虎穴狼巢来,究竟是在为了谁在卖命。今日见着了,也算得偿所愿。”
她忽然吐露这没头没尾的一番心迹,也让姜衍君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沈姝林同她一并凝睇这一池湖水,也凝睇着她,施施然开口:“妾不过是想看看,那些于半道上死去的人,他们的尸骨铺就了谁脚下的路,那些谋士的满腹筹谋付诸东流,最后都做了谁的嫁衣裳。”
姜衍君不曾理解她话中深意,只道:“如今周太尉与齐丞相相争,最后谁会集一身权柄,你很快就会知晓结果了。”
沈姝林却是摇头,随后又说:“符夫人,在旁人面前,妾可这样唤你,可旁人不曾知晓,妾该唤你一声主君。”
这声“主君”,听得她心里发麻,就像她从前看不懂涣君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如今也听不出这人的言下之意。若是天下聪明人都是这样说话的话,倒是格外突显了她的迟滞。
姜衍君道:“怀有异心,阳奉阴违,你这样的人,沈弗攸怎会留你?”
沈姝林只道:“家君管不到千里之外来。”
话音落下的间隙,听闻不远处有人踏过薄雪,一阵窸窸窣窣,于是二人一同噤了声。
过了片刻,沈姝林才低声道:“我猜是那位温二公子,来寻自己的夫人。”
闻言,姜衍君只是轻呵一笑。
沈姝林又问道:“夫人待我一萍水相逢之人三缄其口,若换做是朝夕相处之人,他又知晓多少?他可知晓你与沈氏的牵连?”
姜衍君道:“他知之甚少,大多只是猜测罢了。”
“你与沈家的关系,自然是撇不清的,若齐氏有朝一日占了上风,齐恂第一个清算的,就是沈家。也包括你。可怜夫人与温二公子短暂的夫妻情分,真到了那一日,他会护你,还是大义灭亲?”她一字一句分析着,临了,又补上一句,“妾猜测,他会选后者。”
姜衍君垂着眸,只轻叹一声。
她也是如此以为的,故而不敢张弛无度,让温尚瑾知晓她暗中的筹谋。
沈姝林道:“夫人须得让他以为,你只是沈氏手中的一颗棋子。可随手弃之于不顾,便不会杀之。”
姜衍君凝眉,不置可否。
久久得不到她的答复,沈姝林又劝道:“周太尉以假药从齐晋手中换取了丞相印玺,齐晋不过苟延残喘,活不了多久。届时齐恂会向周樵发难,更不会放过沈家,夫人好自为之吧。”
此言一出,姜衍君瞋目结舌看向她。
姜衍君道:“所以,沈弗攸在暗中操纵了这一切,只是为了让齐恂冲冠一怒,杀周樵,诸洛氏,让他潜藏久矣的野心师出有名?”
沈姝林以一种她看不懂的深情,凝视衍君许久。她说:“ 站在水中看河,站在岸上看河,与站在山巅看河,所能见识到的风景是不同的。从你决心向齐氏与洛氏复仇的那一刻开始,便早已是这局中人了。从此棋局上的种种,有如隔雾看花,一叶蔽目,使你再看不清这场局的全貌。”
姜衍君问她:“背后操纵之人是谁?沈家吗?那沈弗攸他所图谋的是什么?是求位极人臣显贵,还是如他所言,报我祖父的传道授业之恩?”
沈姝林不曾作答,只道:“妾也只是一颗棋子,是故夫人此刻问我这些,妾无从作答。”
姜衍君戏谑不已,笑道:“所以提醒我作甚呢?不妨先忧心忧心你自己。”
她突然想起不久前,温尚瑾曾说过,玉华宫唳霜轩的这位美人,是个将死之人。
沈姝林但笑不语,忽然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往锦池中看。
“你瞧。”她说。
姜衍君狐疑道:“水里有什么?”
沈姝林神秘兮兮道:“不亲自下水,怎么能看得清水里的鱼?”
姜衍君猛然回首:“你疯了?眼下还是正月。”
沈姝林问道:“是夫人自己下去,还是让妾帮你一把?”
衍君尚在犹豫的间歇,便有按耐不住的人先行打破了这一方沉寂。
“原来夫人在这儿,叫我好找。”
锦衣狐裘的少年执伞穿过静谧雪景而来,分明已在远处暗戳戳盯了许久,却又故作惊讶地察觉另一人,也同她见了礼。
沈姝林笑道:“温大人专程来寻,妾便先行告辞,就不打扰二位了。”
沈美人一走,温尚瑾瞬间收起了方才的温和神色,板着一张脸道:“我早就与你说过,不要同她走得太近。若真有朝一日祸及己身……罢了,还真是不撞南墙不死心!”
姜衍君道:“只是于此巧遇罢了。”
“巧遇?”温尚瑾轻笑一声,道,“雪道上的脚印是并排着的,要么是她跟了你一路,要么是她同你一并到了这里。好一个巧遇。”
姜衍君只抛下一句:“随你怎么想。”便撇下他,独自沿着旧路折返回去。
“又下雪了。”他说。
一柄绸伞倾斜着遮过她的头顶,为其挡去些许风雪,少年一手悬在空中,也等着她去搀扶。
显然给足了她台阶下。
姜衍君微微勾了勾嘴角,搭上他的手,与之一齐穿过覆雪的宫道。
回程的一路,风雪渐歇。
他突然说起,“待到开春了,陪我去一趟承昭寺吧。”
“你又不信神佛,去那儿做什么?”
“都怨某些人张口就来,以至于阿母忧心后辈子息,催促我去寺里求一求子嗣。”似是怕她生气,他又添上一句,“只是做做样子,你想去求什么都可以。”
衍君的目光穿过几缕飘摇的发丝,落在他的肩上。
那肩头落满了雪粒子,又在并肩的摩擦中几欲融化。
她抿着唇,没再多说什么,只轻声道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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