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寒风凛冽,身前是满屋暖融融的炭火,少年的步子却止在门前,一时竟不知遣什么措辞来回应,才不至招惹她生气。
姜衍君先行进了门,回首诧异望他一眼,揶揄道:“还不进来,莫不是要演一出程门立雪?”
他挪动步子跟上去,攥着她的手聊表歉意:“怪我这些时日疏忽,真记不得了。”
指尖冰冷,独留掌心一段温热,她手上果真不曾再系那布条。
“无事。”姜衍君拂落他的手,只敷衍了一句,“已有五年不曾贺过生辰,若非大母时时刻刻念叨这事,连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何况本就不曾指望,他会将自己的事放在心上。
温尚瑾问:“若我此刻亡羊补牢,算不算太晚?”
姜衍君横他一眼,你觉得呢?
她没回话,回纱橱内解了外袍,随身搭在木施上,又问他道:“你今日去齐府见了齐叔父,他现下伤势如何了?”
“你怎么知晓……”
想到昨日夜里走得匆忙,什么都不曾同她提及,她却忽然如此发问,隔着一面纱橱,温尚瑾凝视她许久。
“君姑同我说的。”姜衍君道,“怎么?怀疑我派人盯着你吗?温二公子大可不必有此疑虑,我没你那份闲心。”
他道:“不敢生疑,只是问问罢了。宫中遣太医令到齐府诊了病,想来叔父已无大碍。”
只不过相印已交,他是用相权换回了一条性命。
“哦——”这声音夹杂着些许意味深长的感慨,厌恶的人没死成,她还挺失望的。
不若如此,齐晋之死不失为最满意的生辰礼。
温尚瑾拉着她一并坐回榻上,说道:“先不说旁的事了。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却不曾陪你,且说说要我如何补偿?”
姜衍君偏头打量着他,忽而玩笑道:“温二公子不在我眼前晃悠,让我乐得清静,便已经是极好的了,哪里敢再奢求些什么。”
少年脸色蓦地一沉,不由怨责自己,好端端同这种人献什么殷勤?
平白寻不痛快!
他道:“若真是如此,我便不再过问了,待到明日你再反悔,可就不作数了。”
衍君急急挽回道:“我与你说笑的,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呢?且容我好好想想,让温二公子送我些什么好呢……”
少年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而她也沉吟许久,才缓缓开口:“去年此时,在承阳殿中,我见那龙椅上的红珠子煞是好看,不如你替我去将那珠子抠下来,镶在金簪上,如何?”
由她口中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温尚瑾早就见怪不怪了,只笑道:“不如何。你想守寡不妨直言,不必这样弯弯绕绕的,竟让我做些掉脑袋的勾当。”
姜衍君道:“我只想要颗红髓珠罢了,要比那金殿上的珠子还要好看的,温二公子不会连这都办不到吧?”
他说:“办得到,只是能不能迟些?怕是往后几日会有些忙碌,顾及不上这些。”
是啊,他自然是办得到的,只是总习惯将她的事放在最后。恰证明了妻子在他心中的分量,仅有那么一点儿罢了。
他心思不在此,姜衍君也倦于怨怼,只轻轻一笑,道一声好,便也不再多言了。
此后一整个冬日,他都忙于朝中事务,甚至连弥尘院也少回了。
齐晋因病卸去了丞相一职,如今周太尉独揽朝政,又任命南阳王为镇南将军,兼领越、衡、景三州牧,督南境三州及中原酆州、殷州诸军事。朝中一切事务皆由周太尉定夺,重用沈氏、李氏两家,打压齐氏的党羽,重新扶植洛氏宗室的势力。照理来说,温氏也并不好过。
只看他愿不愿意舍弃这一盟友,另寻高台了。
可在姜衍君看来,温氏终不会如此抉择,他们不会是始乱终弃与落尽下石之人。
就像当初符家兵败如山倒,温二公子也不曾舍弃与她的那一桩婚事,还是履行了旧年之约迎娶她。
难不成是因着喜欢吗?怕是不见得。
中原青山硙硙,又因覆雪,野岭一片茫茫。
这一日衍君陪甘夫人在敞轩中坐着,围在银炉旁听琴曲。
年关近了,甘夫人突然提醒她:“这酪浆都放冷了,是不合胃口吗?要不要唤人拿去重新热一热,或是叫厨下换些别的来?”
“嗯。”姜衍君默默点头,无心应答,就连耳畔的琴音也略显嘲哳。
甘夫人突然笑道:“你呀你呀,连我说的什么话都没听进去。”
“君姑方才说什么?”衍君望向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甘夫人道:“无甚大事,只是问你,这酪浆还吃吗?”
姜衍君道:“不吃了。”
“这几天心情不好?”
她解释说:“只是近来天寒,不愿出门,有些困倦了。”
甘夫人嗔怪道:“是不是守珂近来冷落了你?这小子总谎称公务与齐恂厮混,他自小我便看不惯的。”
姜衍君喃喃道:“他与齐恂自小的交情,理该如此的。”
“也不全是,守珂不曾与你说起吗?”甘夫人道。
“说起什么?”
甘夫人团了团手炉,同她娓娓道来:“他与齐恂,还是在你们初陵侯府认识的,那时齐恂去寻涣君,守珂啊,便千里迢迢地去寻你……拢共不过五年的事。可惜那一回,你去了你外祖母那儿,守珂也没能见着你。”
她的思绪倏尔飘向极遥远的过往。
“五年啊……”
也正是她离家的那一年。
至于是不是真的去了外祖母家,兴许只是父母当初替她寻的借口罢了。
她当初的一次任性,负气离家,便让齐氏与温氏两家走到了一起,怎么不算是阴差阳错?
甘夫人又感慨道:“也不知你齐叔父生的什么病,平时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病倒了,这下朝中重担便落到了你君舅一人头上,连带着鸣玉与守珂也跟着受累。他也非有心冷待你,兴许过了年关便好了,你多担待着他。”
姜衍君略略颔首,道:“嗯,我知晓的。”
“快到除夕了,府里却还是这样清冷,阿玖今日也同齐家那小子出去了……”
听她说到温玖的事,姜衍君才猛然想起些什么来,问道:“不知听谁说的,似乎君舅有意给阿玖定下婚约,是与齐恂的三弟……”
甘夫人笑道:“确有此事,这两个孩子感情甚笃,加之两家素来交好,离得又近,自然也就乐见其成。”
“这样啊……”
又一桩世家间谋利的婚事,齐氏与温氏之间的同盟,似乎早就拆解不开了。
姜衍君低头沉思许久,思绪也愈发沉重,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甘夫人却瞧着她一副困顿模样,掩嘴而笑,道:“我记得当初怀着守珂时,也是与你如出一辙,不知为何总觉着烦闷,郁结于心,食不下咽。你与守珂成婚也一年有余,是不是……”
姜衍君不假思索道:“没有的事。”
她这样笃定,倒让甘夫人起了疑心,只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兴许是为了气一气某人,衍君突然生起了坏心思,凑在君姑耳边,一副语不详焉的样子。
只听她声音低低的,说道:“君姑可莫要在守珂面前说这些,他心思敏锐,我忧心他会多想,您总要顾及他的面子才是。”
“什么?”甘夫人一惊,道,“莫不是我儿身有隐疾?”
于是庭中人一齐朝她二人的方向投以目光,姜衍君忙道:“君姑低声些,别让旁人听了去。”
此话一出,倒像是验证了她心中猜想,甘夫人扶额长叹道:“衍君啊,嫁到这儿来,当真是委屈你了。”
甘夫人甚好唬弄,姜衍君也将一身责任甩得一干二净。
温尚瑾今日好不容易忙里抽身,早些归家。刚踏入自家门,却先被母亲唤去,听她拐弯抹角、语重心长说了好一通。
起初他还听得云里雾里,直到甘夫人说起,要找个医师来给他好好瞧一瞧得时候,温二公子心下了然,赶忙一口回绝:“不必,儿身体好得很。”
他已经能联想到,自己不在家的这些时日,某个人是怎么同母亲编排他的了。
回弥尘院的路上,少年火急火燎驱步而走,掀起一地的雪尘。宽大的袖袍垂下,他手里捏着一支红玉金簪,几乎都要捏断了。
听到外头的动静,姜衍君也推了门出来相迎,笑道:“少卿大人回来了,素日来日理万机,着实是辛苦。”
温尚瑾同她回礼,同样阴阳道:“哪里哪里,比不得东陵君每日在家中周旋来得辛苦。”
姜衍君故作惊讶道:“呀——君姑的话竟比传书的雁飞得还快,这么快就传到了温二公子耳朵里。”
“岂止。”他进了门,解了狐裘往坐榻上一扔,坐在窗前满腹牢骚,“阿母一会让我去承昭寺祈福,一会又要找个医师来给我诊诊,劳衍君费心了,平日里这样‘惦记’我。”
他心有怨气,故而将“惦记”二字的话音咬得极重。
姜衍君道:“不然,君姑问我为何长久未有子息,我还能如何去解释呢?”
温尚瑾自是不吃她这一套,只道:“衍君冰雪聪明,我不信除了这么个由头,你想不出别的话来搪塞她。”
姜衍君道:“是啊,我本就是有心的。”
你能奈我何?
温尚瑾招手唤她:“过来。”
这语气极轻,不像是命令,倒显得有些亲昵。
“做什么?”
她不大情愿地走近,停在他身前,却不曾落座。
他突然起了身,高大的身影挡在她身前,雾青色的衣衫遮蔽了视线,带有些雪气的白檀香充斥着鼻息。
少年抬手抚上她的发顶,一抹红色一晃而过,姜衍君未曾看清。
只听他说:“给你补上生辰礼,不知你可还喜欢。”
“嘶——戳我脑袋作甚?”她痛呼出声,也惯会破坏氛围,埋怨道,“你会不会簪?”
他笑言:“我也是有心的。”
姜衍君暗自腹诽,不就背后说了你两句,至于这样记仇吗?
抚过她发髻上的金簪,温尚瑾又道:“今年的岁朝宫宴,夫人不会再推辞不去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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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鹬蚌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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