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除堃州、殷州、酆州落入胡人之手,垚州、建州也在流民兵的进犯、各路诸侯的争执之中,陷入无止无休战乱。
垚州的百姓,大多弃故土而走桓阳,背井离乡。桓阳凭借齐氏在当地的势力,勉强算得上安定。
在数百疲敝流民之中,姜衍君身骑一匹红马,倒显得有些招摇。
这一路越过崇山峻岭,走过千回百转的瑶光滩,最终才抵达中原的一马平川。
她于旷野听风,在马背上弹琴。
像是少年离家之时的自由与恣意。
只是漫天黄埃席卷而来,不得不以头纱掩面,目之所及也不过眼前五十步。几场仗打得百姓流离四散,一场局争得青山颜色改,盛世不复在。
“儿啊——”
“我的孩儿,到哪里去了?”
回首时,她看到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妇人哭喊着跑去,朝她的来时路跑去。为了去寻她失踪的孩子,一步步逆着人流,消失在乡道间。
姜衍君没有下马,也没有去帮过途中任何一个无助之人,就只是目的明确地往桓阳去。
她也要去寻自己的家人。
良田荒废无人耕种,树叶被薅作食粮,山中参天古树被伐倒,成了攻城巨木。
彼时姜衍君还不知晓,居雍宫中的那个位置,为何会令天下豪杰竞相折腰。
因为她还不曾见过居雍宫承阳殿的雄伟,不曾见过百官朝拜、万国称臣的盛况。不曾透过王冕垂下的白玉十二旒去窥见那些臣子,倾听百官平身时千百腰间环佩一同作响的凤鸣玉碎之声,是何等地引人神往。
因为她不曾见过这些。
她迄今只见过天子脚下的贵胄人家,贵胄脚下的芸芸众人。
途中黎民百姓同她去往的,都是同一个方向。足以见得,桓阳齐氏,果然已经成了人心所向。
世人皆知齐恂善用兵,十四岁就随父辈在马背上征战了。
他仿若顺应时运而生的天子骄子,在连天烽火中,生生替这将败的国家杀出一条生路来。
在他出现以前,世人以为永州城几乎坚不可摧。前永州牧符令先是据守东境三州二十六年的老将军,不论是排兵布阵还是马上交锋,国朝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齐恂生平兵法策论尽数学于符将军,永州一役赢了他的老师,也是少年的成名之战。
旁人说他忠了君,却失了义,少年不在乎。
成王败寇,如若当初符将军能将他斩于马下,他自毫无怨言。
他还有许多场仗要打。
中原之地黄埃散漫,风云卷帅旗,将军沙场点兵。
齐恂只知道,攻下永州后,他保下了桓阳齐氏。而打完中原这一场仗之后,便能有足够的筹码保她后半生高枕无忧。
六月,烽火起于垚州。
齐恂以桓阳郡为依托,北夺止阳城,西取白沙乡,一月之内横扫垚州全境。月末,垚州境内其余世家率上万部曲来降。
七月下旬,齐家军收取堃州六郡。
八月中旬,齐恂领兵攻取殷州,部下吴方屡犯军纪,被判斩首。殷州城防坚固,齐恂出师不利,三战三败北。
九月初,温尚珺平定建州境内大小叛乱后,往殷州驰援齐氏。两家联手,得胜。
中原二十几场仗,来来回回打了四个月。最终虞军收复中原酆州,与占据西北二州的胡人相拒于此。
齐恂随父亲出征归来,已是十月了。
归去那日,原野上大风起,陇上秋草稀。
狂风卷着金边红底的军旗,一会儿东来,一会儿西去。
此次出征中原大胜得归,天子亲自于甘泉宫设宴迎接,犒赏军士。
然而齐恂没有出席,他想见到的那个女子也没有出现。
甘泉宫中变得冷清了许多,不知是因为山河已秋,还是因为有许多人早已离去,又或者两者兼有。
登风高台三百阶,少年一步步踏过秋风落叶,步履不似从前轻松闲适。
高台上只剩一个卸了盔甲的少年身影,身姿健壮而挺拔,征战几月晒得黝黑,面上添些许风霜。
齐恂在那飞檐下等了许久许久,从正午等到日落,可他再也没有等到那人。
远处的山峦后,有满天的霞光浮浮沉沉,像掌灯时分难以为继的灯火。
身后传来叹息一声:“秉谦,不必等了。不会再有人来了。”
出言劝解的,是那个自诩同他是莫逆之交的友人。
“她去了哪里?陛下不敢说,宫人不敢说,你是否也要瞒我?”
霞光暗淡,齐恂紧攥着拳,仍努力维持着面上的表情。
“涣君早于数月前故去。”温尚瑾平静道。
齐恂一挥袂,怒道:“扯什么谎?”
她有家仇未报,怎会甘心赴死?
当初的确如此,故而温尚瑾没法替自己辩解,只得沉静下来,无奈重申:“齐恂,她死了。”
“死了?她这次又耍什么诡计?你怎不同我说她又逃了?难不成你也是包庇她出逃的帮凶?”少年把栏干拍遍,一句接一句地质问。
温尚瑾神色未变,只道:“不信的话,要不要我领你去看看她的坟茔?”
可真到了那处,却只见荒芜中一堆无人祭拜的小土丘。
冥钱撒了满地,还没有完全被土壤腐蚀。坟上长出几根稀疏野草,在山野随风飘摇。
他不信的,完全不信。
不过短暂一别罢了,她怎就长眠在此荒凉之地?
齐恂转身一拳把身后之人打翻在地,忿恨道:“温尚瑾,枉她生平怎么对你的?你就这般将她草草下葬!”
温尚瑾坐在地上,始终没有起身,任凭白衣染尘,也任凭齐恂宣泄他的怒火。他嘴角渗出些血丝,沉静的玉容上多了些颓靡。
直至齐恂没有再动手,他才缓缓开口:“无名之山,无名冢。是涣君自己说的,在遗书上说的。”
齐恂愣了好久,才自嘲道:“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
温尚瑾漠然望着他此刻痴嗔,他还想说,在你决定举兵攻向永州时,就该彻头彻尾做个薄情之人,实在不必在此刻装深情。
可他终没有说出口,只是起了身,拂去衣上些许泥尘,迎着山道外最后一丝天光离去,不再去理会齐恂长久的沉默,也不曾顾及他跪在坟前的伤怀。
都会过去的。
来日大权在握之时,所有的情深意重,都会化作过眼烟云。
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归来后颓丧了几日。
不上登风台,不去嘉德殿,只终日醉酒,聊以慰藉心中戚戚。
而本朝对于官员酗酒一事,向来是嫉恶如仇。
朝中大臣多上奏本参他,碍于洛子甫忌惮齐氏,那些奏本大多石沉大海,杳无后续。于是——大臣们参得更勤了。
自然,也有朝臣乐见齐恂这样堕落下去。
涣州涣南郡的沈家,今日太平无事。府里还多了一位琴师,往日单调的锦瑟之声,今日也有了别的乐器与之共鸣。
东南总是细雨连绵,秋雨一阵接连一阵。
朦胧雨雾中,琴音也更清润渺远。
沈弗攸这厮素日里不懂琴曲,也怪林音曲高和寡,同他聊不到一处去。
他在这厢鼓瑟,那姓沈的偏大老远跑来,诉说他带来的“好消息”。
沈弗攸以扇击掌道:“齐恂有平定三州之功,却已经接连几日称病不朝了。都说自古功名属少年,如今倒是他自己弃了这功名不要。”
所有的音节都在他高亢的话语声中乱掉,琴师也在他一番聒噪之下,弹错了个音。
曲有误,引得林音颇有不悦,随即看向沈弗攸,说道:“眼前听曲便听曲,偏要说些千里之外的事,齐恂得不得意,与你沈大人又有何干系?”
沈弗攸道:“暮律先生,莫不是真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林音道:“窗外之事,无非三三两两纷争,不去听,也早能料到。”
沈弗攸叹道:“瞧瞧齐恂如今的模样,咱们那位符女公子,多会算计人心。倘若天时、地利、人和皆能为她所用,这样的人,是不是你要辅佐的君?”
“不是。”林音否决得干脆利落,“符家大势已去了。”
沈弗攸“啧”了一声,怨他一副谁也瞧不上的臭脾气,道:“那你所求的明君,到底是何等天上有地上无的人物?”
林音平静道:“我不会扶持任何人。”
前朝祸乱后遗留的刑家,终身不得入仕的上郅林氏,有经天纬地之才的林氏三公子,只能做个以乐抒情的乐府乐人。
此时他竟说,不会扶持任何人。
同一屋檐下,又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轻飘飘的,仿若听错了。
与林音合奏的琴师收起了琴,对着二人盈盈下拜,请辞离去。
沈弗攸忙出言挽留道:“女君莫急着走,你且再劝一劝暮律先生,说不准他就回心转意了。”
琴师道:“世人各有其立场,先生所不能为之事,我不愿强求。”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林音也起身相送,说道:“琴者,通天地,应神明,定群生。古之握琴者,非帝王,即圣贤。人间至高位,女君自能去得,更无需林音辅佐。”
琴师却笑答曰:“龙椅上的傀儡天子算不得君主,我不为君,也不做那样的君。”
沈弗攸道:“虽不知女君所求,沈某还是祝你得偿所愿。”
琴师又道:“沈大人不日也将随陛下回到西京了吧?”
沈弗攸略一点头,道:“西京自然要去,只是沈某并不打算与宫室同行。”
琴师同样颔首,再拜曰:“离离也祝沈大人此去遂意,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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