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朝宫室得温氏与齐氏的拥护,在这几日迁回了西京宫城——居雍宫。
千乘万骑向中原建州而去,翠华摇摇,蓬盖遮天蔽日。
姜衍君在桓阳城外的悬瓮山上,也遥遥望见了这场声势浩大的迁徙。
她难免唏嘘,一个临近灭亡的王朝,竟又得以片刻喘息。
而她也将启程离开垚州了。
牵马沿着满是碎石的山路,下了悬瓮山,出了桓阳城,有沈家的人前来接应她。只不过姜衍君也没想到,亲自来接她去西京的人,会是沈家家主。
姜衍君缓缓踱向沈家的马车,迟疑开口道:“你怎么……亲自来了?”
沈弗攸一身风尘仆仆,略有疲惫,只道:“先登车吧,我慢慢同你说。”
他仍在忖度,该如何将她阿姊的事宣之于口。
马车晃晃悠悠行驶于乡间土路,扬起一地的泥尘。
沈弗攸此刻顾左右而言他,率先问她:“衍君此行可有什么收获?”
姜衍君只是摇头,复又垂眸叹息道:“我在桓阳城中待了一月,仍未寻到祖母她们的下落。”
他道:“我早劝过你不要来,如今撞到了南墙,可要回头?”
“倒也不是一无所获。”姜衍君举着个小瓷瓶,同他炫耀道,“我在悬瓮山找到一种毒草,叶片锋利如锯,果实汁液有剧毒。如若伤口不甚沾染,毒会残留于骨血,几日后皮肤下会生出鱼鳞状的斑,筋脉抽搐、扭曲,渐渐失去知觉……”
说着,她不自禁捂住了自己的手臂,这般苦头,她也算亲自尝过。
她收集了许多果实,榨取汁液制成了毒药,将此毒命名为茯疬子。虽说这种毒的毒性比不得砒霜、鸩酒猛烈,好就好在,极少有人知道它的解药。
这样的话,怎么能轻而易举地从一十几岁的小孩口中说出来?
沈弗攸端详着瓷瓶,又无奈地看向这个后生,问她:“这种毒,你想用在谁的身上?”
姜衍君不答。
“不愿与我说?”
她道:“自然不能说,安能知晓阿兄是全然可信之人?”
“没良心的。”沈弗攸抬起绢扇,不轻不重打在她脑袋上,“早知你这般看我,当初就该把你供出去,好歹还能封个千户侯。”
姜衍君捂着脑袋,“不对啊,阿兄不是该问我,如何才能让我相信你吗?”
沈弗攸轻哼一声,问:“说吧,想让我帮你什么?”
她收起瓷瓶,微微笑着,像是图穷匕见,直言道:“带我入宫,或是到齐府中去,于你而言,不算什么难事吧?”
沈弗攸低头看着手中绢扇,轻击于掌心,缓慢开口道:“不难。只是你若杀了人,我是否也算帮凶?”
暗自忖度了好一番,她才说道:“我亦希望可以不杀人,可我只想救回我阿姊。”
“没有必要。”
“什么意思?”
他认真道:“她死了。”
姜衍君愕然看向他,宁愿相信是自己听岔了,随后又斩钉截铁道:“大仇未报,我阿姊不会寻死。”
沈弗攸道:“你这般信你阿姊,那你信不信我?”
姜衍君没说话,紧接着他又说:“要不要我亲自领你到齐恂面前,问个清楚?”
她缄默不言,没有歇斯底里的悲怆,倒令沈弗攸松了一口气。
“不论你信不信,事实便是如此。永州符氏满门获罪,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刀俎上的鱼肉,处处受制于人,来日不是为高门之妾,便是替公主出塞和亲,她还能有更好的选择吗?”
尽管他说了这么多,言之凿凿,姜衍君凝睇着他,双目泛红,却还是一字一顿道:“涣君不会这样窝囊地去死。”
“你还真是犟啊。”他无力去解释,“不论是蓟州的甘泉宫,还是西京的居雍宫,你都不会再寻到她了。”
她咬牙说着气话,“这样最好!最好是假死脱身了,让天下人都寻不到她!”
沈弗攸以为她会哭,可是她没有。
她的面庞受中原的风沙磨砺,不再光洁,那里不容许眼泪流下。
“衍君,符衍君,想让我怎么叫你?”沈弗攸道,“如今我同你说了,她不在西京,不在居雍宫,更不在齐恂手里,你可还要一意孤行,往西京去?”
她说,“我虽然随祖母改姓了姜,却还是符家女。”
她攥紧了盛满毒药的瓷瓶,又说,“我得往西京去,因为我的仇人还在那里。”
倘若她此刻抬头,一定会撞见他来不及藏起的笑颜。
两人同处一舆,方寸之间包藏搅弄风云的祸心。
姜衍君下定了决心,恳请他:“弗攸阿兄,念在你我自幼相识,请你帮我这一回吧。”
只听他说:“涣南沈氏,永远站在你这一边。衍君啊衍君,你可以有勇,却不能无谋。”
姜衍君道:“就这一回。我有自己的考量。”
沈弗攸定定看着她,这般倔强的样子,与她父祖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几番权衡之下,他还是松了口。
马车经过中原地区林立的坞堡,出垚州,入建州。
历经两朝十二帝的居雍宫,挑起七十六载春秋,横亘于南沣水与北饶山之间。
十一月,洛子甫于承阳殿登基,改年号为兴平。
昔日先帝放权时,也未曾料到,温氏会心甘情愿臣服于齐氏。如今两大世家共同把持着朝政。国祚尚在,龙椅上只剩个傀儡天子。
姜衍君跟随沈弗攸自东门入宫城,看那琳琳琉璃瓦,巍峨宫墙。居雍宫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是胜者构建的秩序。身处宫城中,她所能想到的每一条路,所走过的每一步,都是上位者定的规矩。
华丽而威严。
她突然问起:“西北祁州与凉州还未收复,这仗不打了吗?”
“要打。”沈弗攸解释道,“只是他们仍旧忌惮周太后的势力,卸磨杀驴的道理谁都懂,齐恂也不至于这般蠢。他不会这么快收复全境,更不会一举灭了胡虏。唯有将这些筹码攥在手里,来日才有与皇室谈判的机会。”
姜衍君道:“所以——他们依旧会让容贞出塞和亲,对吗?”
沈弗攸道:“陛下的确有这个打算,只是碍于周太后爱女心切,尚在僵持之中。”
想到那位极易被他人左右的容贞公主,姜衍君顿时有了盘算,只道:“劳阿兄送我去月齐宫吧,只安排个宫人的身份便足够了。”
沈弗攸道:“好。宫规森严,你自保重。”
月齐宫在承阳殿西北角,是当今周太后的住所。
北风携初冬至,饶是宫中也萧索。
积满落叶的寝宫外,又两个洒扫的宫女在徘徊。姜衍君在不远处,悄然听着二人低低的私语。
“唉……殿下已接连几日愁眉不展了。”
“太后娘娘自然是舍不得长公主殿下,只是……陛下是铁了心……”
“陛下与长公主一母同胞,怎就这样狠心?殿下自幼用金玉温养着,怎过得惯塞外的苦日子?”
“听说是齐家施的压……还记得符家那位吗?先前便是因她恶了殿下,闹得些许不愉快,齐小将军便亲自到太后面前讨要说法了。说不定就是因此记恨在心,以为那位的死与殿下有关。”
“唉……”
寝宫外是这般长吁短叹,寝宫内则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另一番景象。
“容贞,这是做什么?快下来!”
“阿母,孩儿宁愿死也不嫁去北狄。”
“听阿母的话,先下来。事情还未有个定论,予明日再去劝劝你兄长,定还有转圜之机。”
“都怪那符涣君!她好死不死,偏在甘泉宫寻了短见……害得我……”
“住口!她都死了,你就莫要再说了。”
瓷瓶碎裂,木架倒地,一阵宣泄过后,宫里只剩愈发微弱的啜泣声。
姜衍君听完了这些,又默默离去。仿佛所有人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她,符涣君真的死了。
居雍宫虽比甘泉宫宽广得多,屋椽鳞次栉比,漫长的宫道一眼看不到尽头。
比之后者,也只不过是更大一点的囚笼。
也许她该庆幸,庆幸涣君没有来到这里。
想着想着,喉间不觉涌起一股酸涩,这情绪来得汹涌,如遏如刺。
姜衍君离开月齐宫时,已是傍晚了,落日坠于北饶山山头。
余晖下的锦池,如同洗净铅华的粘腻,泛清寒,一叶空落,半浮半沉。
温尚瑾与齐恂朝议结束后,又被天子留下叙旧,是以此刻才从承阳殿西侧的宫道离宫。
远远地,他看到一个宫人在哭。
又或许她不是在哭,只是垂眸凝睇一池清水。这个季节早没有芙蕖。落日余晖洒在锦池上,浮光跃金,也映得她湿润的眼眸格外明亮。
齐恂问他:“在看什么?”
温尚瑾道:“没什么,你先回吧。锦池清景,素波千里,我想再走走。”
“嘁!”齐恂不解其意,更不解风情,“又不是第一次见了。你自赏景去,我无文人雅兴,便不做陪了。”
进贤冠还未摘下,一身绯色朝服的少年便沿着锦池边走。
池边垂下几丝枯柳,在寒风吹拂下如水底飘摇的藻荇。
离着几丈的距离,温尚瑾没有走进,仅隔着柳丝的间隙去看她。她时不时扯袖揉着眼,总在泪水落下之前,将其尽数揩去。
果真,又是她。
怎么劝都劝不住,非得跑回来送死。
诚然,在旁人眼前落泪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而窥别人拭泪也算不上礼数周全。
不过他温氏二公子,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想着,就当是成全她阿姊的嘱托,且在这锦池边陪她一时半刻。
直至夜幕一寸一寸吞噬着霞光,仅剩他手中宫灯的一圈光晕。天黑了,那宫人却没有离去的意思。
温尚瑾走近了那只余轮廓的身影,在她身后的石栏放了一盏宫灯。
踽踽独行的黑夜里,那宫灯是此情此景唯一的光亮。
涣南沈氏,干传销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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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桓阳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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