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发配远恶州郡?”柳襄不懂,“我没说错什么。”
“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是道理,是规矩,一个一个的规矩,好比这一个一个的柱子,撑起了这片天。你说女子读书有用,还要和朝臣比试,在他们看来,就是你要把这柱子拆了去。”
卢茂昭深深叹息,“自古帝王要的不是‘对不对’,而是‘稳不稳’;不是说错话被发配,而是逆了纲常就要被正名。譬如夏日容不得寒梅,不是梅错了,而是它乱了四季的序——梅若开在夏天,栀子茉莉又该往哪处放?其实对错不看好坏,单看是否合序。这世间的罚,从来不是罚错,而是罚异,尤其是那些敢把天经地义问出个窟窿的人。”
柳襄默了良久,“是我莽撞了。”
“多亏十一公主及时解围!”卢茂昭舒了口气,“十一公主与十皇子一母同胞,陛下只当是十皇子教的十一公主,如今皇后娘娘让你给公主讲学,陛下若知道了,更得夸十皇子精细呢。”
“精细?”
卢茂昭见她疑惑,解释道:“公主养在深宫内院,与前朝纲常不相干;你和朝臣比试,是‘争’,会扰了尊卑秩序,教导公主,是‘守’,正合‘女子主内’的规矩。十一公主起了头,陛下顺水推舟,将此事交由皇后娘娘处理,是将这场风波归回内宅,如此便圆了所有人的体面。”
柳襄心绪像浸了水的棉,“可我总觉得,公主提的是自己的想法,不是为了别人的体面。”
“公主的心意、皇后的考量,在朝臣眼里不过是后宫里的闲趣。”卢茂昭目光暗了下去,“朝堂是男子搭起来的戏台,女子的想法,又有什么要紧的?”
柳襄蹙眉,猛地攥紧了手。
“好了,不说这些丧气话!”卢茂昭牵起嘴角,“你当了女傅,这事就算囫囵过了,我们回去吧,才刚辩论赋税呢!”
柳襄摇摇头,“阿昭,这里闷,我出去吹吹风。”
“我陪你!”
“我想一个人。”
“那你小心些,别贪凉,仔细晚间头疼。”
“嗯。”
从侧门一出国子监,巷口清风迎面而来,带着一阵酒香。柳襄驻足嗅了嗅,循着气味拐了个弯,找到家名为“文君垆”的小酒肆。
店里空空荡荡,柜台后,一个美妇人笑问:“姑娘买酒?”
“嗯。”柳襄望着成列的酒瓮,怔住了。
美妇人了然,拿出一摞陶碗,自最左边的瓮中酌了满满一碗,“本店招牌,‘文君酒’,姑娘尝尝看?”
清酿晃出细碎光纹,柳襄偏着头认真打量片刻,仰脖一口灌下。
美妇人睁大双眸,“如何?”
“甘洌,馥郁。”柳襄舔舔嘴唇,“但不是我要的。”
“姑娘竟是懂酒之人!”美妇人眼睛一亮,换了个瓮斟酒,“‘鹤觞’,香同甘露,一醉经月不醒,有贼盗饮之即醉,皆被擒获,又叫‘擒奸酒’。”
柳襄喝个罄尽,摇一摇头。
“‘白沙液’,清可照人,味胜膏乳。”
“欠佳。”
“‘三勒浆’,法出波斯,醒神开胃。”
“辣口。”
“‘玉冰烧’,用去势的嫩公羊肉酿制,味极甘滑。”
“味淡。”
“我知道了!”美妇人一拍柜台,“姑娘要找的可是一款入口不辣、入喉不燥的醇和之酒?”
柳襄凝神想了想,点点头。
“这是‘芦酒’,回味悠长,空碗留香,姑娘再试试?”
柳襄把盏痛饮,顿觉心怀酣畅,“要一壶。”
美妇人拿了个葫芦打酒,“姑娘性子爽利,正和芦酒相配。”
柳襄摇摇头,把钱交给她,出了店门,走不数步,脚下一踬,酒葫芦脱手而飞。
一只瘦长的手稳稳托住了酒葫芦。
熟悉的气息笼在身边,柳襄抬起头,视线朦胧地落在那人脸上,她攥着他的衣襟,将人拉过来一些,使劲眨眨眼,“子殊?”
晏修眼里漾开浅浅的涟漪,握着葫芦的手微微收紧,“嗯。”
“你怎么来了?”
“大嫂说你出去了,我便跟陛下告假……”
柳襄望着他,踮起脚尖,越靠越近。
四目相对,晏修忘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屏住了呼吸。
“子殊……”柳襄声音轻得像羽毛,“去苑东乡。”
晏修愣了愣,“什么?”
“去苑东乡!”
“哦,哦!”晏修仓促应了两声,拔腿而去,行了十几步,又猛地停住,回转身牵着她继续往前走,见她脚步踉跄,干脆将人打横抱了起来,一径走到马车旁。
车夫倒东歪西地打瞌睡,晏修也不叫他,将柳襄放在马背上,解了套索,攀鞍上马,扬长自去。
柳襄偎在他心口,醺然似寐。
穿过街市,风里渐渐裹着青草的香气,不知过了多久,马儿才缓了下来。
晏修一拉缰绳,“到了。”
疏檐篱院,禾黍临道。柳襄跳下马,绕到一间西向的草庐前。
晏修见她僵在那里,目光像被什么钉住了,便将马系好,抬手在板门上拍了两下。
少顷,只听有人徐徐走近,先把门闩拔下,接着吱呀一声,门打开了,里面出来一个苍颜白发的老妪,容长脸,眉高眼深,神采飞扬,如神仙中人。她打量二人一眼,“你们是?”
柳襄错愕失措,“三、三娘子?”
老妪一惊,“你是谁?”
柳襄深深吸了口气,正要行礼,身子突然往旁边一晃,亏得晏修扶了一把,她站直了,重新叉手道:“我叫柳襄,是师父柳明甫收的徒儿。”
老妪默了半晌,让开条路,“进来罢。”
空气里飘着淡淡柴火燃烬的木香,草屋宽阔敞亮,地面干干净净,墙上挂着竹编的簸箕,还有一顶旧斗笠,四方桌上摆着一个陶罐,里面插着几枝野花。阳光从糊着桑皮纸的窗户格子透进来,散成柔和的光斑。屋子里每样物件都不新,却充满了生活的痕迹。
柳襄怔怔站着,微微张着嘴,似乎要说什么;晏修冲她一笑,悄悄握了握她的手。
“当初,我让他就在乡里当个私塾先生,他讥我见识浅薄,留下一句‘夏虫不可语冰’,再也没回来。”老妪扫一眼柳襄,“他不屑为师,怎么又收了你当徒儿?”
柳襄目光虚浮,“我幼时桀骜,与师父较胜争强,败了。”
“这么多年,他去了哪里?”
“师父……去世了。”
老妪顿了顿,“几时去世的?”
“一年前。”柳襄从腰间取出一颗白珠,双手奉上,“师父遗愿唯有还乡,山高路远,我一人无力扶柩到此,只得用火葬之法,这便是师父遗骨。”
老妪接过白珠,久久不语。
柳襄躬身一揖,“有句话,师父嘱咐我一定带到:逐大道,忘小家,误尽一生,伯亮愧对三娘子。”
老妪声音有些哑,“他还说了什么?”
“师父聊及闲暇,常提起师娘。”柳襄望着她,缓缓道:“师父说,他少不经事,嫌柴米油盐的家务俗气,总要和您争个高低,后来流荡在外,自己学着做饭、补衣、浆洗,才明白不屑一顾的平淡日子,来之不易。”
老妪嗤的一笑,眼眶却红了。
“师父晚年,追悔莫及,临终时说:此心所系,家中梅树一株,愿归故土,常伴梅边可矣。”
老妪抬手在颊边抹了两抹,止不住落下泪来,柳襄眼中也水雾迷蒙。
晏修暗自叹息,轻声道:“世间情意,并非只有朝朝暮暮相依。师父多年来,梦想魂归,见心中所思,只要此心不改,情比金坚,天上人间,总会相见的。请师娘节哀,千万珍重!”
柳襄颔首不迭,脑袋差点磕到桌角,“对!”
“累你们跑一趟,还没吃饭罢?”老妪揩了泪,强整欢容,“我给你们备饭去。”说着连忙去了厨房。
热油滋滋作响,不多时,热腾腾的香味就出来了。
柳襄慢吞吞将袖口一捋,摊开掌心,往晏修面前一伸,眼睛湿漉漉的,“酒呢?”
晏修望着她,不由低笑一声,将她的手拢在掌中,“还喝?”
柳襄凑近一些,抓住他的袖子晃了晃,“酒。”
晏修眸色柔和下来,他捏捏柳襄的鼻尖,“好,我去给你拿。”
才走几步,就听见柳襄跟了过来,她拉起他的手,“我和你一起。”
晏修便牵着她来到马边,从马鞍上取下葫芦,递给她。
柳襄视线落在葫芦上,怔怔地看着,“我拜师时,什么都不懂,给师父倒了一杯清水。师父长我育我,我给他的,只有一杯清水……”
温热的手掌覆在她手背上,像火炉包裹着冰霜。他的目光犹似冬日暖阳,“阿襄,你记不记得《诗三百》中的《木瓜》?”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未及念完,柳襄蓦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晴丝缱绻,云影翩跹,心里的阴霾,忽的就散了。
厨房传来师娘呼唤:“吃饭了!”
柳襄扬起唇角,一手拿着葫芦,一手拉着晏修,“来了!”
桌上摆了四副碗筷,柳襄并未多言,拔去了酒葫芦的塞子,默默斟酒,先献给空位,再捧给老妪,“师娘,徒儿敬奉一杯。”
“你师父那个人,酒量浅,一醉就不住嘴说胡话,讨人厌烦,我不许他在家喝。”老妪拿起酒来,一饮而尽,“今日便把‘不许’二字置之度外,痛痛快快,尽兴一乐!”
“好!”
柳襄和老妪对酌,不觉渐渐酒酣,晏修不忍扫兴,也陪着喝了一点,三人吃着闲谈,说了许多家常话。饭毕,杯盘狼藉,柳襄酡颜醉目,晏修便起身与老妪道别。
“师娘,师娘是独居吗?”柳襄挽着老妪,向来清明的眸子像蒙了层纱。
“嗯。”老妪和晏修一左一右,将她扶到门外,“我女儿比你大一些,成婚后,夫妻两个搬去了城里,卖些铅粉、青黛、胭脂等物;我喜欢清净,况且老话都说‘远香近臭’,一直自己住着这所房子。”
“师娘,师父说家中有梅树,我怎么没看见?”
老妪替柳襄理了理鬓发,看着晏修将她抱上马,挥手道:“襄儿,子殊,以后就把这儿当家,得空了,常回来看看。”
晏修应了一声,打马而去。
“哪有什么梅树……”老妪在门边立了良久,“我姓梅,名姝。”
1000度左右的高温可以将骨头烧出结晶体,就是佛教的舍利子,但本文的设定里没有佛教,所以柳明甫的遗骨描述为白色的珠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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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梅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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