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激辩

“臣与十皇子素无往来,方才不过是互相问候。”

凝滞了一瞬,陆承庆拨转着翡翠扳指,“罢了,你该是知道分寸的。”他一挥手,步辇洋洋悠悠,停在朱漆门前。

陆承庆迈了下来,左脚先落地,提右脚时,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待脚跟落稳,整个人晃了晃,宫监赶紧弓着身子,递上手杖,他便拄着杖,慢慢进了内堂。

太子一走,人群议溢如初。

晏修望着前方,思绪万千,直到柳襄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才回过神。

“有人叫你。”柳襄以目示意。

晏修一瞧,一个又高又壮,五大三粗的中年人,眼尾弯出两道细纹,看着自己,正是中书令杨赢。他抖擞精神,回礼道:“杨大人!”

“郡王身在北境,连上两次奏折,陛下看完称赞不已,直夸郡王有栋梁之用!”杨赢笑得牙花都露出来了,“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

“些须拙见,杨大人见笑了!”晏修往他身后一瞥,“听说杨大人的大公子辩才过人,不知今日可有幸结识?”

“真不巧!犬子身体不适,没来!”

四年前,中书令之子、时任银青光禄大夫的杨适,力谏天子而不能得,引发旧疾,当廷吐血数升,昏倒在地,自此辞官养病,鲜少出现在人前。

“当年听父亲夸赞:光禄大夫一席话,让人如梦初醒。我早生结交之心。”晏修叹道:“可惜了!”

“犬子谬承吹嘘!郡王才是,太学受业,刚及冠便袭爵为王,少年得志,未来可期!”杨赢顾视左右,将半身靠近,“如今东宫虽稳,暗处仍有觊觎,下官一人哪里支撑的住!若得郡王助力,你我一文一武,彼此提点,不仅是为太子,也为能护得家运长久。独木难支,合则两利,郡王意下如何?”

“自然自然!”晏修打着马虎眼,“有用得着,便来相帮。”

“如此甚好!”

当下两人说了些闲话。

“留美!”原化成好容易挤出人群,三两步跑过来,一胳膊搭上杨赢的肩,喜笑颜开,“留美,可算见着你了!我去你府上找你几次,叫半天也没人……”

“原将军!”杨赢将他的手扒下来,“多年未见,原将军风采依旧!”

“嗨,你我之间还说这些……”

“二位慢聊,下官还有要事,告辞!”说罢,杨赢拱一拱手,径往内堂去了。

原化成瞠目僵立,“他这是咋了?”

晏修瞅了他一眼,“原将军要与十皇子结亲了?”

“嘿嘿!”原化成挠了挠后脑勺,“不瞒郡王,是有这个打算!”

“那原将军便与杨大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了。”晏修摇摇头,回身迈入内堂,“阿襄,走了!”

宫监导引在先,将贵人们迎至座前。晏修位靠御案,柳襄则跪坐在他身侧的软垫上,不一会儿,卢茂昭也寻了来,挨着柳襄同坐。

几个官员一齐拥过来,招呼着跟晏修搭话。柳襄一个也不认识,只打量着装潢陈设,她扫视一圈,不解道:“为何男子是踞凳而坐,女子却是跪坐?”

卢茂昭叹道:“男女有别,男尊女卑,故女子要低一等。”

柳襄蹙了蹙眉,“若使女子建国,当无此成规!”

卢茂昭一愣,还想说什么,忽听宫监朗声传语:“圣驾到!”

帝后同临,四座揖拜。泰康帝寿将花甲,精神矍铄,皇后年逾知命,雍容尔雅,两人升了宝座,赐众人平身。

大堂寂若无声。泰康帝先说了一番北境民生疾苦,继而晓谕群臣,直言铁器官营得失,“圣朝无讳,若有道之士别献良策,必加厚赏!”

此话一出,群情激奋,立刻便有士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大堂一时论辩锋起。

柳襄正襟危坐,闻双方各自争鸣,诸说纷纭,好似甘露滋心,头目都觉得轻便了。

晏修瞧着她一副认真的样子,莞尔道:“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柳襄眼睫蓦地一颤,犹豫片刻,指尖从桌下探过去,慢慢靠近他放在膝上的手。心跳越来越快,她咬了咬唇,正要收回来,腕子却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攥住。

那只手挪了挪,覆上了掌心,将她的手裹在里面,指腹轻轻摩挲,像在安抚,又像在回应。

柳襄急忙低头。

手腕上传来的温度,一点点蔓延开,让她整张脸都变得滚烫起来。她指尖不由得回握了一下。

晏修眸光一亮,眼底藏着笑意。

两只交握的手,不再动,就那样静静放在桌下。

辞辩渐渐延伸,皇子们亦发言为论。

晏修见柳襄不时盯着太子的右腿,低语道:“陛下善骑射,太子为得陛下欢心,苦练弓马,却意外坠马折骨。陛下慈悯,特赐太子步辇,太子在宫中可以乘辇到座。”

柳襄稍加琢磨,“子殊心向储君?”

沉默良久,晏修悄声叹道:“太子自坠马后,沉郁昏虐,十皇子骄恣躁进,二人不似人君,我心无所向。”

柳襄凝神听了一阵,其他皇子确实资质平平,她摇摇头,“世上哪有万全之事?你怕一步踏错,身家不保,可若被猜忌,也是祸在须臾!子殊要早下决断。”

她一语道破机窍,晏修却更觉茫然。

“郡王以为如何?”

不知是谁问了一句,堂上所有人齐刷刷望向晏修。

“呃……”晏修张口结舌,刚刚走神了,说了什么完全没听到。

卢茂昭侧着身子靠近了些,告知前情:兵部尚书袁大人认为,礼义不能安邦,天下的安稳靠将士的刀枪来守,百姓该放下诗书,操练征戍,才保得住这江山。

陆承籍笑了笑,“北境屡遭劫掠,固然需要将士挥戈力战,可重建城郭、安抚乡民,还需懂政令、知民生的官员去办,郡王举荐的展大人就很好!再说,百姓懂礼义,才会在战时守土护乡,灾时互济互助,没有知礼的百姓,即使打退外敌,内里也会乱作一团!”

陆承庆眉梢一挑,立刻反驳道:“百姓内无君子之质,外学礼义,不过略知皮毛,纵有贤师良友,亦是枉然,就如粉黛施于丑人脸上,终是徒劳!”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杨赢颔首道:“就说那女子,读再多书又有何益?科举不许女子应试,她们既不能入朝为官,也不能执掌家业,学那些诗书礼义,无非是见男子以读书为要,跟着学个样子罢了。这般盲目效仿的读书,哪里就有真学问了?百姓也好,女子也罢,学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本末倒置了!”

“啪!”柳襄拍案而起,玉杯猛地一颤,茶水泼洒而出。

晏修掌中一空,意犹未尽地合拢了手。卢茂昭吓得一抖,呆愣愣望着她。

众人不胜惊诧,连泰康帝都微微侧目。

柳襄神色凛然,“如今朝堂之上,有几人是廉洁守节、德行配位的?”

合座寂无一语,衣冠钳口,面面相觑。

“无功食禄、受爵贪名的都能身居高位,女子怎的就不能读书了?”

“不识忌讳!”杨赢鼻子里哼了一声,“《尚书》有言: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妇人识文断字,坏了纲常伦理,乃倾家丧国之祸!”

“自古哪朝不是男子手握权柄,却亡国倾家的?守不住基业,便迁怒女子。”柳襄漠然一扫朝臣,“陈词滥调奉为圭臬,既拙且愚,如此酸腐也堪称儒士?”

杨赢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冲着柳襄一指:“你……你……”连说两个“你”字,便接不下去了。

“难道褒姒妲己便全然无辜?”座中一人斥道:“女流之辈,无大见识,只晓得啐侮丈夫!”

晏修偏头一瞧,是素来唯中书令马首是瞻的礼部侍郎屈大直,他正要开口,就听柳襄道:“诸位高贤,敢不敢与我同试诗、策、判、笺、表、论,勒字数,限时辰,有一人在我这女流之后者,自裁以谢天下才子?”

此言如烈火烹油,引得一片哗然。

晏修面上闪过一丝惊讶,而后唇角悄悄勾起,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卢茂昭则狠狠咽了口唾沫。

脆生生一声轻笑,如雨中铃响,沁人心脾。陆承籍下首,一个宫装袅娜的少女,站起身来,将柳襄拉到中央,对着御座盈盈一拜。

满堂议论渐止。

“陛下!”少女道:“我欣赏此人,愿请为师导,求陛下恩准!”

泰康帝看了一眼陆承籍,绷紧的嘴角舒展开来,他转向柳襄,“你是何人?”

晏修叉手躬身,“陛下,是臣表妹柳襄。”

泰康帝沉吟片刻,不置可否,“皇后!”

“是!”皇后对着少女招手,“十一!”

少女便走上前去,和皇后一道,作礼而退,接着,一名宫人将柳襄带到一间静室,“皇后娘娘和十一公主有请。”

香烟馥郁,缭绕墙屋。皇后坐在右首,似笑非笑,“柳襄,依你所见,何为女子终生倚仗?”

“智。”柳襄声如金石,“智则生勇,胆气凌云,纵横四海。”

“可女子既不能入仕当官,又不能顶立门户,凌云气、四海志,难道不是虚妄?”

“不是!”柳襄指着窗外,“就像这些竹子,做不了栋梁,困于后宅一方天地,也能坚韧自持,不折于风雨,耗于琐碎。”

“好!”皇后抚掌大喜,“此等见识真个少有!柳襄,自今日起,你便为内学士,赐束帛五匹,脩一案,往后玥儿由你教导。玥儿,还不拜师?”

十一公主从宫人捧来的银盘上端起玉杯,双手奉给柳襄,诚辞恳切道:“承玥拜见柳学士!”

柳襄如轰雷掣电,似有万句言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怔怔地望着她。

“承玥拜见柳学士!”十一公主揖得更低。

“请、请起。”柳襄木呆呆地接过了玉杯。

侍立的宫人等在一旁,柳襄猛地反应过来,举杯一口喝下,“咳!咳咳……怎、怎么是酒……咳咳咳……”

“束脩礼都是献酒的呀!”陆承玥在她背上轻拍,讷讷道:“柳学士原来不喝酒呀!”

皇后瞧她眼泪都被呛了出来,脸红成一片,失笑道:“柳襄,你每三日进宫为玥儿讲学即可,先下去歇会儿吧。”

出了静室,柳襄仍觉惝恍,一时想起师父,意颇怏怏,只信脚慢慢的走。

卢茂昭不知在廊下转了多少圈,见着柳襄身影,一气小跑赶过去,“阿襄,皇后娘娘说什么了?”

柳襄骤然回过神来,“她让我每三日进宫,给十一公主讲学。”

“就这样?”

“嗯。”

“阿襄,你可吓死我了!”卢茂昭抹了把额上冷汗,“刚刚我都在想,万一陛下震怒,将我们发配远恶州郡,我要收拾哪些衣裳了!”

束脩礼就是拜师礼,参考的是唐代束脩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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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激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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