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铎觉得自己昏了头。
她暗地里把这个动作来来回回排演过无数次,真正做出来的时候,马上想把手缩回去装作无事发生。理智告诉她如今欲盖弥彰,于是她若无其事地握住那只手。一时间莫名的快意涌上头脑,她甚至希望台下所有人都能看到这个微小的动作——明明前一秒还在祈祷无人注意。
转瞬即逝的快意之后她把自己翻来覆去骂了几个回合,一见幕布落下便做贼似的松开手,却没能成功抽身。方才毫无反应的谢杉转过脸,面上笑盈盈的,两眼一眨不眨地瞧着她。
“敢做不敢当?没门。”
“什么敢做?”江铎不解其意,又恍然大悟地晃晃手臂,“你说这个?看到演出成功,一时太过高兴,实在抱歉。下次不会了。”
谢杉挑起眉毛,放开她的手掌。“这有什么可道歉的?除去你这样平生只爱拒人千里的,勾肩搭背的不是很正常么。”
“也对。”该收收你这该死的忌度了,江铎。你会搞砸一切的,那天晚上不是已经被她发现了么?
灯火幽暗,她抬头盯着墙上忽大忽小的光斑,好像那是某个遥远时代落日里的剪影,穿着华丽的王族昂首阔步,麦田里金浪翻涌,牛奶和蜂蜜由陶罐流出。
“又给自己揽着事儿啦?”
谢杉突如其来的声音带她回到朦胧而潮湿的春夜里,接着灯线响了一声。“放着电灯不用,你是想给校长省电还是单纯跟自己的眼睛过不去?”
废话,这不是瞧见你已经睡下了么。“环境暗一点有助于创作。”江铎一本正经。
“我知道你不想打搅我睡觉,”谢杉笑嘻嘻地支起上身,从桌边抽过一张她的手稿,“没关系,明天课上有的是补觉时间。”
江铎停笔瞪了她一眼。
“瞪我做什么?”谢杉痛彻心扉地大声谴责,“江铎,你的变化实在太大了。自从你来上学,就再不同我要好了。”
江铎一言不发地推开座椅,把桌上纸稿一拢夹在手里,拿过钢笔向外走去。
“哎,莫名其妙,”谢杉一骨碌坐起身拉住她的衣袖,“这又是要做什么?”
“你不是说我不同你要好么,”江铎淡淡地回答,“我觉得跟不要好的人待在这儿不舒坦,去图书馆写更合适些。”
“……开个玩笑还不行么?”谢杉无可奈何地把她按回座位,接着轻声一叹。“不过,你比刚刚见到我的那几个月冷淡不少——这是真的。”
“这叫诈骗,”江铎摇摇夹着钢笔的手指,“总要把自己包装得活泼一点才好卖得出去。”
“从没见过有人把自己当成货物。”谢杉语气一沉。
“我只是陈述事实。”江铎语气平稳,“只不过因为你们的仁心得以同你一起读书。人应当自认为人,不错。但也要清楚别人如何看你,不对么?”
无需承载答话的空气一时变得安静,房间里只能听到钢笔在纸上滑动的声音。
然后谢杉忽然明悟地笑了。
“江——铎——”大名被这般抑扬顿挫地唤出口,直听得她心里发毛。江铎警惕地握紧钢笔,果然听她悠悠道:“你是不是在忮忌?”
完了。“是啊,”江铎飞速接话,面不改色,“我是有些忮忌——人与人生来运气怎么如此不同?我怎么就差点给溺死在水瓮里?不过从一众同伴之间被谢大人挑去,这运气也算好得出奇,两相抵消,倒也没什么怨怼可生。”
“不。”谢杉立在她背后,她脖颈滞涩,无法支持一次转头。“不要偷换话题。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种忮忌,对不对?”
“我不懂。”江铎生硬地回答。
“没关系。”谢杉双手落在她肩上。江铎挺直脊背没有躲开,任由它们由肩头滑下,最终停在她的臂弯。江铎微微错开那张俯在耳畔的脸,不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因此怀揣恐慌同希冀参半的等待。
“我这么有魅力,不可能只吸引你一个人,对不对?习惯就好。”
“滚!”江铎猛地弹起身挣开她的手臂,“现在去给我睡觉!我的剧本要写不完了!”
谢杉得逞地笑着倒在床上。江铎气得砸过去一方枕头,觉得不解气又专程再来一次,方回到桌前拾起钢笔,连续写出三个别字,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乱如麻。
做人如此失败。不仅无法控制忌度,还被本人一眼看出。
落下最后一字的时候不知几更,江铎从头到尾读过一遍,挑不出别字和病句,理好顺序,逐页标上页码,装入一只巨大信封。封口时她忽然想起自己认不出白日那位同学的脸,手下动作一顿。
在她记住的寥寥几张面孔里,那位名叫周瑾的,似乎也是文愉委员?交给她应该没问题。
她没忍住围绕这个名字多想了一点。性情温和,颇有涵养,写得一手好文章。上次月考只比她低过几分。
做人已经如此失败,做事更不能输给别人。
“呀,好厉害。”周瑾接过厚厚的文稿,“一晚上就能写出来!”
“没有,”江铎腼腆一笑,“我恰好读过类似的小说,很多地方都是照抄的。”
“别谦虚了。”周瑾翻过一页,从剧本中抬起头,神情同语气一样温和,“我从小跟着母亲读书,你若照抄,我便指得出抄自何处。”
她说完这话便低下头去,继续翻阅剧本。江铎默然坐在一旁,半天才翻过去一页书。
许久周瑾合上剧本,抬头微微一笑。“这位王子的性格,总觉得似曾相识。”
“艺术源于生活,对不对?”江铎冲她眨眨眼,“这样的主角不是很让人印象深刻么?”
“是。”周瑾点点头,“你真善于观察。那么就让那位原型来出演怎样?”
“原型?”江铎迟疑片刻,“原型并非只有一位,从我儿时的玩伴到路上遇到的陌生行人,无论哪个,都无法参与演出。我只会写写剧本,选角问题就不胡乱插手了。”
“啊。原来如此。”周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我想岔了——不过恰好想到了合适的人选。我今天就去同微君谈谈。”
原来叫微君,江铎暗自记下又有些泄气,记不住脸又不是人名能解决的。
“江铎?走了,你不会要留着给剧院看门吧?”谢杉换了衣服过来寻她,“咱们吃饭去,姐姐请客。”
江铎猛地抬头,看清不远处谢岭带着浅淡笑意的面孔,简直恨不得一头碰死在台柱上。这之后的整个晚上她都表现得无比正常,力图叫谢岭明白她没有心智问题,方才的愣神不过是个巧合。
“姐姐叫你别紧张。”谢杉刚回到宿舍就脱下外套,一边瞧着她取笑,“你怕她么?怎么一直绷着股弦儿似的?”
“有一点儿,”江铎承认,“不过主要是有些犯困。”
“唔,”谢杉把衬衣从头上扯下来,“那么睡个好觉。”
睡不成的。江铎站在她的床头想。
她为什么忮忌呢?大概因为她只是谢杉众多友伴的太仓一粟,而谢杉是她当今唯一的友人。倒不能全赖性格,谢杉自幼便入得女校,可是她距迈进校门不过数月,连同学的脸都来不及认清。想来想去,终归绕不过出身。如果两相调换,她来做少姥,是不是可以让谢杉的朋友只剩下她一个人……?
停。江铎,简直丧心病狂。
江铎安静地退回自己的床铺。为什么总要考虑那些危险的念头?明明她已经知道问题的根源和解决方案,朋友太少,就去结交一些。
就从周瑾开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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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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