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云

周瑾未入女校、看遍启蒙书籍觉得无聊透顶的时候,会翻出母亲的藏书。周惠洵为中学生教授外国文学,柜中书籍多是小说,因而文字并不晦涩,可供她看个囫囵。

剧情不知怎么永远绕不开女男主角的爱情,爱得铭心刻骨、肝肠寸断,爱到泪尽血继、血尽尸横,深埋泥土的白骨每逢无月之夜,还要颤巍巍爬出来低吟一句爱人的姓名。有一回她终于翻开一本不谈爱情的书,可惜才到第二页就一句话都看不懂了。

周瑾无法将温柔俊美的男主角同现实里那些歪瓜裂枣、暴躁易怒的物种联系在一起。她一律把范式的那一头换成女人。

这是真的吗?她每见到一个人,总不由冒出一个想法:我会像书中说的那样爱上她吗?或者,她会同别人产生这样的情愫吗?吻着她的亲笔信入睡,又在甜梦的余韵中醒来?为她如痴如醉,痛不欲生,最后一遍遍叫喊着她的名字步入死亡?

周瑾把手举到眼前,温热的皮肤、圆润的手指,真切存在的血肉。又看看那些让她浮想联翩的依据:再熟悉不过的、严厉的母亲;手脚麻利、会发牢骚的王妈;带着一脸雀斑的、蹦蹦跳跳的报童;剪着学生头、会大声背诵《春江花月夜》,并要求每个人认真倾听的表妹。

书中的爱恨与她们的生活,就像半张人面无法同她的另半面素描肖像拼合成一张完整面孔,完全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噢,原本就是如此。

有时候她见到最贴近那些描述的一对儿。女人靠在男人怀里,然后衔住对方的嘴唇。周瑾转过头去,狠狠地擦过自己的嘴角,胃和大脑一起翻涌不停。

入女校几月之间她便把那些情节抛到脑后,同一群年纪相仿的少年嬉笑打闹,谈古论今,只觉得滋润、温暖和自由自在,连月经都逐渐相仿,像身处一场永不停歇的春潮。

温厚强韧的联结衬得记忆里情节的碎片愈发单薄苍白。在这般充盈到漫溢的生机与爱里,有时候周瑾会冒出奇特的念头。附近的混校原身是所男校,接连出过几场命案,开始招收旁听女生。动荡不安、情绪不稳、破坏欲强的生物,内心是否一片荒芜,见到永远无法拥有的葱然绿意,即使头破血流也要争夺不休。

古今小说里你死我活以致令她费解的爱情故事,不过是用于记载这场单方面劫掠的史实。

女人的爱是否无需如此孤注一掷并且撕心裂肺?

升入中学部之后学校重新分班,那天周瑾感到一阵不太平常的悸动,然后确认了这一点。

她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依然平和宁静如春日滩涂,水温沙暖,山花绽放。那个人一颦一笑会牵动她心,或喜悦或失意,但波澜轻浅,从无骇浪惊涛。也许是正午的阳光意外地带上了一点近似夏日的灼热,因而卵石略微烫手。也许是滞留在冬季末尾的空气忽然流过,卷起一场料峭寒潮,不过一阵颤抖,然后多打几个喷嚏。

像夜雨过后杏花树下的土地略微潮湿,躺久了或许着凉。不容忽视,但几乎无害。

她的世界从来不止于谢杉。也许那份悸动不浅,可若放入她拥有的所有爱与陪伴里,就像一支长长的青竹没入深深潭水,高过水面的只剩一点细碎的绿叶,每逢风过会微微摇动,远远不致摧折。

那丛叶片对于周瑾叫做“胆怯”。比如她确信,几周前的她一定不敢问出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对江铎这么感兴趣?”

谢杉有些意外地偏了偏头。

她能为喜欢江铎找到数不清的理由。可如果只有那些展露在所有同学面前的理由,也就仅仅是喜欢。

那是个平常的夜晚,她熄了油灯,忽然觉出腹中空空。晚饭似乎有些剩菜,足够她一顿夜宵。谢杉边蹑手蹑脚地穿过前院边漫不经心地盘算,忽然脚步一顿,停在厨房门前。

屋内有人。

里边似乎也听到她的动静,窸窣的声音停了下来。

谢杉没怎么犹豫,随手向墙角一摸,拎起一支烧火钳子,一把拉开房门。

那人正立在灶台旁边,没有逃跑的动作,手中拎一把锋利的厨刀,被门缝一点月光照得亮堂堂的。

是江铎。

谢杉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首先看见她脸上的一点血迹。那张刚正端方的面孔兀然扬着一个诡异的笑,白日齐整的偏分黑发散下几绺,阴影中瞳孔映着近乎野兽的光芒。

她手中握着一条已被开膛破肚的鲤鱼,不时垂死地挣动几下,却在长而有力的五指之间无可奈何。

隐隐的血腥气飘来,凝成一股寒意漫上脊骨。谢杉因兴奋而心跳加速,不由自主向前迈出一步,随手把火钳扔到墙角,发出沉闷的一声。

再抬头时江铎已经不笑了,那一点脱轨的气质随之无影无踪。“谢杉?”她空出一只手背抹掉脸上的血迹,“你是不是想吃东西?我给你炒一点米饭?”

“好啊,”谢杉笑着蹭过去,没问她为什么半夜里突然想起处理食材,“你真好。”

江铎再度沉默,把鲤鱼冲洗干净放到一边,端来一只瓷坛,揭开坛盖,准确地逮住一只正要逃脱的河虾,反手取过剪刀。

活虾在她手中拼命挣动,江铎无比精确地一剪下去,用尖利的刀锋挑出一块组织,接着从头处徒手拧断,一手抻平抖动不止的青色躯体,另一手缓慢地、连续不断地从中扯出一条长长的筋络。

干净利落,稳健狠厉。

落在盆中的无头躯体依然微微抽搐,江铎捏着长须提起新的一只,挂着诡异的微笑抬头看了她一眼。谢杉原本近乎痴迷地欣赏她每一个动作,此刻对上她的瞳孔,猛地觉出一阵电流般的震颤,像一个疯狂的灵魂触到另一个,各自即刻有所察觉。

江铎微笑着垂下眼睛,像新雪落下掩盖火焰。

一个人继续她的活计,另一个全神贯注地观看,无需语言或灯光,这出黑暗中上演的哑剧已经精彩淋漓。

真可惜。来晚了一步,好想看看那只公鸡是怎样流血而亡的。

直到灶火燃起,升腾的热气和食物香味为此谢幕,兴奋才缓慢退潮。晶莹红亮的炒饭端到面前,谢杉舀起一勺,味道无可挑剔。

“厨神啊,江老师,连我的个人偏好都记得这么清楚。”她拉过她沾染腥气的手,“可不可以请你常常屈尊为我下厨呢?付你双倍价钱。”

“可以,”江铎把手抽回去,掌心向上,“今天的工钱先结一下?”

第二天是休息日,三餐都在家解决。谢岭罕见地留在家中陪她俩一起吃午饭,目光扫过桌上的炖鸡和红烧鲤鱼又停在她脸上,“我不是叫人送了一坛活虾么?”

谢杉心虚地嘿嘿笑了两声。

“以后不准半夜把江铎闹起来给你做饭,”谢岭毫不讶异地赏了她一记筷头,“要么吃剩菜,要么自力更生。”

“没关系,”江铎放下勺子轻声说了一句,“我很乐意。”

谢杉洋洋得意地冲谢岭来回扭动上身,看得谢岭闭上眼摇了摇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点评过后端起饭碗,扫了江铎一眼,“那你也多使唤使唤谢杉,她一天到晚用不完的劲头。”

那个晚上像任何一个夜晚从话题中安然退去,不再被任何人提及。江铎再没被她逮到过半夜杀生,可是谢杉不会忘记那晚的心绪。

“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她可怜兮兮地挽住周瑾的胳膊,“好伤人呐,周瑾。察觉不到我对你一片真情吗?”

周瑾习以为常地拍了她一掌,“我是认真问的,你也认真回答。”

“我说不上来,说了也没有用处。”谢杉摇头,“她如何有趣,不应该产生疑惑的人自己去感受么?”

看见大家都觉得“这没什么”我就放心了,毕竟情感基调跟其它几篇还是有点区别,原本很怕不预警会创到人,是我多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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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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