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潮平

江铎在熹微晨光中坐起身,还未完全清醒,已经感到数十种计划争先恐后地压上心头。换作别人,这事远不用如此大费周章;然而即使最轻快简单的语句依旧令她难以启齿,一句话能越过的沟壑用一连串行动代替,反倒叫她觉得安心。

“周瑾,付老师叫你去找她。”

“好,”周瑾拧紧笔盖,放下墨水瓶,待起身时又转回来看着她。“江铎,我们除了这样互相传话,好像还没真正地聊过天呢。”

“啊?”预料之外的回复打得她猝不及防,江铎看着她的笑脸一时难以自如反应,“你想聊什么?那我们约个时间聊?”

有时候讲话就像吃花生。剥出一粒平平无奇的红仁,一切如常地放入口中,待咀嚼才知道中间藏了一大兜盐,然而为时已晚。话出口才意识到说得僵硬不像常人答话,咸涩和懊悔久留在唇齿舌尖,若要计较,似乎又算不得什么大事。

“啊?好啊。”周瑾愣了一下,很快露出一个微笑,认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也不是专门要聊什么,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

她留下这句话便起身离去,脚步轻巧如常。江铎站在原地捂住眼睛,觉得方才情景不容回想。

计划不会因此失效,她勉强这样自我慰解。江铎放下一沓课堂作业,拉开办公室门,踏着铃声末尾回到空荡荡的教室,周瑾埋头在课桌斗中,随脚步动静带了几分焦急地抬头望来。

“我找不到我的钢笔了,”她一边说一边又低下头去,文具纸笔在木斗内碰出闷响,“我只带了这一支……”

冰凉的物件隔了一层衣料,沉甸甸地贴着她的皮肤。“下堂课不是家政么?”江铎走去弯下腰,向地面一番探看,“大概用不着钢笔,要不先去上课,回来之后再找?”

周瑾无望地缩回脑袋,把课桌嗒一声盖好。“你还没上过家政课吧?”她说着略带羞赧地挠挠头,“这课总是几个班一同听讲,我每次带着纸笔躲在最后一排写作业——像你一样事事认真是不太容易的。”

江铎暂且领了这个“事事认真”的名头,回身取来自己的钢笔。“偷闲取巧是人之常情,喏,你先拿着我的笔用。”她没忍住补上一句,“回来找不到也没关系——我可以找谢杉借笔,她一年到头都写不了几个字。”话一出口又顿感多余。

周瑾果然神色复杂一瞬,而后坦然一笑,“多谢啦。咱们抄小道过去,”她收好纸笔站起身,挽过江铎的手臂,“进门的时候老实一点,密斯胡多半不会责怪咱们。”

怎么会这么容易?江铎任她挽着,只觉得有点梦一样地飘飘然。仅仅聊了几句——她还愣头愣脑接连说了两句错话——周瑾和她就已经变成了“咱们”?

“交朋友”于她总是怪物一样地张牙舞爪,于周瑾好像丝毫不费气力就能完成。

这轻松与谢杉还有区别。谢杉往往令她感到目眩,虽热切却难辨真伪,虽灿烈而不可预估。周瑾反能叫人觉出温润,和暖,波动微小但细水长流。

江铎愈想愈恼。两人作风她都无可企及。院长掼着她的肩膀,骂她像块茅坑里的石头。

思明楼一层的偌大教室已经坐满学生,讲桌前站着一位旗袍卷发的瘦小女士,严厉的目光向两人扫来。

“胡女士,对不起,”周瑾声如蚊蚋,“我,我刚刚从付老师那里……”

江铎在一旁低垂着目光点头如啄米。

密斯胡无奈地摇摇头,“进来坐下吧。”

江铎跟着周瑾向最后一排走去,顺理成章地挨着她落坐。穿过教室时余光自动捉到谢杉的侧影,似乎是在看书。她低头盯着桌上的红白格子布料和彩图画册,头顶仿佛被一道视线刺了一下。

“衣着搭配要讲究纹饰。横条纹可以让人高挑,同时也有显得臃肿的效果;纵条纹与之刚好相反。”密斯胡清清嗓子,给画册翻过一页,继续被中断的话题。“斜条纹显得新潮大胆,因此要注意场合,不可……”

“女士,”谢杉站起来打断她的发言,“如果您穿经纬和对角都有条纹的衣服,岂不成为既高又矮、既瘦又肥的矛盾体了?”

教室角落有人窃窃地笑出声来。

“出去!”密斯胡把画册向桌面一拍,啪一下声响脆亮,“谢女士,你这学期的家政课依然得零分!”

“唉。”谢杉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每个同学都能听清,“我多么善于思考和举一反三。”

她两手空空,推门而出。江铎撑着额头愣了一下,从口袋摸出一支铅笔,抽过周瑾一张演草纸唰唰写起来。

我们不是唯一使用裤装校服的女校吗?怎么授课内容与此严重不符?

周瑾扭头看她推过去的纸片,笑了一下,下笔添上一句。

一年前还在穿旗袍呢。

江铎隐约有了个猜想,就见周瑾把纸片垫到画册底下,继续奋笔疾书,不一会儿就重新推过来。

就是你想的那样。入校时候谢杉死活不穿旗袍,校长看在谢大人份上拿她没有办法。结果她没几天就开始言语挑衅陈靖飞,陈靖飞气不过要揍她,还没出手就失败了,当天回家闹着要换裤装。再后来张逸群也不穿了,因为谢杉半夜翻墙,她跟不上。

周瑾的回复停在这里,接下来的情节江铎不用思考就能补全。陈靖飞家庭底气颇足,张逸群又在同学之间很有影响力,加之受到谢杉本人影响的一定不止她们两人,或许前后不出一月,旗袍已经退出校史舞台。

她想了想,又写下两个问题。

家政一般还教什么?方才我听密斯胡说有“成绩”一说?

烹饪,缝纫,家居装饰,日常礼仪。期末考试内容随上课内容变化,比如缝纫,会要求交上去一件布艺作品。

没人抱怨过吗?

怎么可能。

你喜欢这些内容中的任何一种吗?

周瑾盯着这个问题愣了几秒,然后微笑,一笔一划。

不喜欢。

密斯胡的穿着学问告一段落,江铎迅速把纸片垫到布料底下,在那道目光扫来之前已经严肃认真地研究起画册上的插图,不时恍然大悟地点一点头。周瑾差点笑出了声。

“原来你也会装作认真啊?”回程时霞光漫天,中央操场间笑语不断,周瑾迈下台阶,忆起方才画面又不由微笑,“我以为你事事力求极致呢。”

“当然不。”江铎也微笑着回她,“一个能够恪守任何规则、事事认真完成的人,不觉得难以想象么?”

“这样的人我倒是很敬佩,”周瑾想了想,回答道,“很有忍耐力。”

“忍耐力是机器的品质而非人的品质。不过,”江铎转头看她,“如果我是统帅,倒很愿意要一群这样的士兵;如果我是地主,也愿要一群这样的虏隶。”

第二次了,周瑾想,从她的话里品出新奇而别样的意味。她正要再说什么,忽然一把拉过江铎,返身冲入花园小径:“不好!我给忘了!”

“忘了什么?”

“快跑!她们正拖朋友呢!”

江铎超绝情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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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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