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钱明前龙井已到第三泡,室内对坐的两人依旧寂静无言。
谢岭两指夹起碗盖扣上对面的茶盏。“再喝,当心夜里睡不着。”说完她依旧低下头去,继续翻动手中的账簿,丝毫没有催促对方开口的意思。
“姐说好要同我喝茶谈心的,”谢杉赌气似的打开盖碗猛喝一口,再放下时的态度近似撒矫,“结果还要心不在焉。”
“春标放盘在即,我总不能甩手不管吧?”谢岭罕有地耐心答复她的无理取闹,“你不说话,我即便全神贯注,也只能听见外头虫鸣。”
“姐肯定晓得我在想什么。”
“那你也晓得我要说什么,”谢岭抽过算盘拨弄几下,眼睛依然盯着账本,“话说完了,趁早回去睡觉。”
“姐——别这样——”谢杉转到谢岭身后,隔着红木圈椅倾身把脑袋靠在她肩头,两手向前,覆上她的眼睛。“你也休息休息。”
“都多大的人了。”谢岭叹了口气,凭空在账上批下最后一个记号,放下朱笔,抬手制止谢杉。妹妹正当抽条的年纪,原先能被她轻松包在掌心的柔软五指,仿佛一夜之间已经变得长而有力,许多地方因长久地持握武器带着粗糙的茧。
很久没有牵过妹妹的手了。谢岭的语气柔和下来,“你这样当心被椅背硌着。起来,跟我到小客厅沙发上说话。”
“嘿嘿,我不。”谢杉得寸近尺绕回她身前,原地坐下,向后枕在她的膝间。从前她替谢杉理发时常常采用相似的姿势,只是没剪几次就被发觉出手艺的潦草,从此再没做过这般活计。
她把手搁在谢杉头顶,五指熟稔地穿过拳曲的黑发,慢慢回忆着各处穴位,一路由上星、百会下移到风府,在此之间轻轻地来回按揉。
“再重一点,”谢杉享受地叹了一声,索性抓住她的手腕向理想的位置移了一移,“这里最好。”
“还使唤起我来了?”谢岭朝她腰侧浅浅地踢了一脚,“你替我清账去?正省得我满城里来回跑。”
谢杉讪笑着抱住她的一条腿以示求和。谢岭自放下毛笔便关了电灯,只留一盏小小的绿釉烛台,金橙色的灯焰摇摇晃晃,忽然涌出一股烛泪落入底盘。
“姐姐。我应该怎么办?”
谢岭的手在她脑后停滞片刻,又慢条斯理地开始按揉。“为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是缺权力,缺钱财,还是缺时间?”
“啊?”谢杉愣了一瞬,茫然地勾起地毯上一缕绣线,“这些又并不一定能换得真心……”
“谁让你换真心了?”谢岭笑了一声,像指点迷途羔羊一般恨铁不成钢还不忘循循善诱,“叫她永远只能见到你一个人,这有什么困难的?”
绣线猛地断开,凤凰尾羽的一角飞速散乱。谢杉抬起头,漆了绿松石色的书房顶暗淡且高广,凸显出壁角博古架顶一尊玉白的观音像,正落在谢岭平和冷静的面孔后方。
她想起小时候同谢长风玩过的唯一一次游戏,她满府里寻找藏起来的母亲,推开书房门时正撞见谢岭指着这尊雕像的鼻子破口大骂,看到妹妹进门也丝毫不停。
“不可能,姐,这不可能。”谢杉望着她颠倒的五官连连摇头,“像你这么做又有什么意思?你知道她应该自由!”自由地爱我。
“你这不是知道么。”谢岭好笑地捏捏她的脸,“这明明是最有效的方式——假如你改了主意。”
“姐的答案太可怕了,但凡换一个人来听都接受不得。”谢杉默了片刻,又抓住谢岭的手撒起矫来,“不过我能理解——今晚陪我睡觉好不好?”
“看在你是寿星的份上。”谢岭立刻把她提溜起来,而后摸出钥匙向内间走去,“事不宜迟,把你哄得睡着了,我还得起来干活。”
“姐这样好伤人。”门刚推开一道缝隙,谢杉就迫不及待地窜到床前一个仰倒,立刻被谢岭揪着衣领拽起来:“脱了外套再碰我的被褥!”
妹妹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又稳定,谢岭轻而又轻地把搭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抬起来,见它微微地蜷缩了一下,便拉过被角放在手心里,含笑穿戴齐整,走回外间。
“进来吧。”她重新点燃了烛火。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少年垂着目光走进又将门关好,将手捧的一沓印票整整齐齐地码在谢岭面前,接着后退一步,背着双手等待吩咐。
“不错。”谢岭向印票扫过一眼,指指那盏绿釉烛台,“把里面的东西拿起来。”
少年依言走到烛台跟前,伸手上下摸索一番,带着一点疑问抬起头触到谢岭的目光,顿了一顿,低头拧开护罩,取出蜡烛拿在手里。
谢岭伸手拿起印票,目光扫过新添的墨痕,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听了多少?”
“不敢。”
“撒谎,江铎。”谢岭倒不生气,“我叫你七点把它们送过来,想必从更早些就开始窃听了吧。”她就此搁下这兴师问罪一般的问句,忽然转了话题。“春标将放,你有什么想法么?”
熔化的红蜡在圆柱顶端越聚越高,鼓成一滴将落未落的泪,摇曳不定的焰火偶尔与之相触,立刻被吞没了一缕,危险地摇晃起来。
“降低月息,春标九厘,夏标八厘五毫。”江铎静默片刻,方作出补充,“向谁开票须谨慎选择。”
一汪烛泪像过重的露珠滚下荷叶,破成一道水流汩汩落在掌心。
“北部动荡,到今年冬标时,云丰泰的商队很可能血本无归。相比之下,汇源永的南行商队显然有利可图。”
“你要我向汇源永开票?”谢岭拨了拨眼前的账簿,似笑非笑地问。
“不。向云丰泰。”烛泪落下的一瞬首先让人麻痹,释放痛感的过程缓慢且持续,又被石蜡凝成的软壳阻挡,不能向空气逸散。“清账时云丰泰必然顶标,收取十倍的顶上息,牠们的家底至少赔去一半。”
谢岭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一手支着前额睨她一眼,“真卑鄙哪。”
“卑鄙得让您满意,不是吗?”
“或许如此。”谢岭任由她端着愈来愈短的蜡烛,收好印票,又将茶盏重新斟满,慢慢地抿了一口,才重新记起她来似的。“你说,很有价值但不忠诚的人,我该拿她怎么办呢?”
“何以见得?”江铎谦恭地倾过上身,“我有什么对您不忠的理由?”
“让我的妹妹难过,”谢岭一只手敲敲桌面,“也是不忠于我的行为。”
蜡烛烧得更短,滚烫的烛泪向下淌个不停。手心的痕迹纵横交错,江铎等到长长的烛芯弯曲到不得不剪的程度,才轻声开口:“我原先不知道这一条规矩。往后不会犯了。”
“躲在外面听了那么久,”谢岭也等了一会儿才答话,“你大概明白,我可以说到做到。”
“我明白。”
“回去吧,”谢岭伸手掐灭火焰,“睡个好觉。”
月光明亮,江铎取下蜡烛插回烛台,修剪过烛芯又套回灯罩,方安静地退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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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不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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