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吴国清点完战利品,就整装待发,准备凯旋而回了。
夫差再次在越宫的大殿上召见了勾践等一众阶下囚,而勾践态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也令夫差颇为玩味。
只见勾践没有了昨日的慷慨激勇,而是十分恭顺地跪伏在地,道,“贱臣勾践,上愧皇天,下负后土,不自量力,污辱大王的军士,在边境犯下罪孽。大王却赦免我的深重罪孽,保全我的性命。勾践甘愿为奴,服侍大王,以报大王的厚恩。”
夫差听着勾践这一通极为谦卑的说辞,却瞧着范蠡,这一切,又是范蠡的“功劳”吧?
果然和伍相国说的一样,不过一夜,范蠡就能改变勾践求死的决心。范蠡是怎么做到的?
夫差又重新瞄了一眼勾践。
只要有范蠡在,勾践就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令人生厌。
而当勾践的声音最终落入悲怆的大殿中时,范蠡低垂的眼帘中闪烁出一丝极细微的,属于希望的欣慰。
待勾践言罢,夫差高坐在正殿宝座上,懒懒笑道,“哈,一夜之间,堂堂越王勾践,竟向寡人乞求为奴?这又是哪位能人的功劳?”
说罢,他意有所指的瞄了一眼范蠡。
然后,他向所有人昭示道,“好,上天有好生之德,寡人今天就饶了你,饶了你的臣民,以后越地就是我吴国的附庸!”
夫人合仪跪于勾践身后,深深地闭了眼:果如范大夫所言,大王保住了性命。可是,这即将到来的无休止的羞辱,要让大王如何面对啊?
“文种,你留在这里好好处理政事,每年向吴国上缴兵甲粮草!”夫差似不愿再在越国浪费时间,继续命令道,“即刻返回姑苏,都退下吧!”
听到这个命令,越国的降臣们一时却没有动。他们都觉得夫差的命令似乎不应到这里便结束了。文种和范蠡是越王勾践的左膀右臂,夫差不可能不对范大夫作出安排。然而,人群只是迟疑了瞬间,便慢慢开始松动,作出欲退去的态势。已是阶下之囚,无论夫差做出怎样的决定,他们也只能对结果服从罢了。
只是大殿之上,却有三个人没有动。
一个是夫差,一个是勾践。
第三个,便是范蠡。
夫差静观范蠡,范蠡依旧跪在那里,像是在等候夫差迟来的发落。而范蠡,也是最牵动勾践之处。
越国大厦已倾,君不君,臣不臣,一切尘埃落定。
终于,还是到这个时候了。
夫差心道。
他要怎么处置范蠡呢?
这两天,他一直刻意回避这个问题,但此时,这个问题又摆到了他的眼前,逼着他不得不做出选择。
然而此时,哪怕又经过一夜的思虑与纠结,他的心中依然没有答案。
真的要杀了范蠡么?
三年里要以范蠡之血生祭父王的誓言又浮现在眼前。
还是……
三年里的绮思在这一刻也不受控制地冲上了心间。
夫差从王座上走下,每一步,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俯首跪于殿下的范蠡。
那个不可遏止的念头又一下子窜了出来。
他,可以得到他么?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马上在心中生成了参天大树。
三年的念想,竟真有一天要成为现实。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范蠡,真是这场无聊的争战中,带给他的最棒的战利品。
他几乎已经开始想象,在不久的将来,他与范蠡把酒论剑,畅意切磋的样子了;还有与范蠡对论兵法,推演攻伐的样子;还有听范蠡针砭时政,侃侃而谈的样子;他会带他游遍吴越山川;他会带他享尽人世繁华;他会带他望尽这个天下;他会……得到他……完整、完全地得到他……
夫差极为自信,他相信,只要他愿意放过范蠡,三年的绮思就能得偿所愿。
一切看起来这么唾手可得,这么诱人。
而决定权,就在他的手里。
因为,范蠡无从选择。
随着步伐的移动,他离范蠡越来越近,这**的念头也越来越盛,范蠡整个人,整个身躯,就像散发着一种魔力,将他一步步牵引而去,而范蠡虽然跪着,低着头,但那依然挺直的脊梁又同时令夫差微微发颤。
他的理智,似乎终于,被击碎了。
他一直期盼看到范蠡低头、投降、屈服的样子。他要彻底地战胜他,彻底地占有他,彻底地得到他。
而此刻,他总该实现了吧?
“怎么样,这回认输么?”
夫差在离范蠡不远的地方站住。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地问,但谁都知道他问的是范蠡。而且他的语气没有以往在大殿上的那种威严,也没有战场上的那种冷酷;不像在谈论什么国家大事,而仅仅像是在诉说两个人之间的私事。
就像是极为普通的一对友人,下了一盘棋,比了一次剑,然后一人对另一人轻松潇洒地问着,怎样,认输么?
范蠡低头道,“范蠡认输了。”
可脸上却没有丝毫轻松潇洒的样子。
夫差心中一颤,无论如何,范蠡的回答,令他十分满意。
夫差唇边一笑,“所以……”
“所以,求吴王成全。”
“哦?”夫差心中不经意地自得,“成全什么?”
夫差的声音完全显示出他此时内心的得意与兴奋。
范蠡屈服了。
他终于听到范蠡来求他了。
夫差的目光一时变得火热起来,紧紧盯着范蠡,没有一点放松。
他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想得到自己渴望许久的东西。
这诱惑于他而言太大了,大到夫差在心中终于对自己做了退让:如果范蠡此时愿意臣服于他,令他志得意满,他便愿意放过他,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范蠡谦卑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飘然而来:
“范蠡,愿跟随勾践去到吴国,做吴国的奴隶。”
“——求吴王成全!”
什么!!?
夫差的眸子遽然一缩,双目圆瞪!
他是不是听错了!
夫差一时竟怔愣在那里,不敢相信,只听到伯嚭在他耳边刺耳般大笑道,“哈哈,范蠡,你真是好生奇怪啊。当初勾践风光的时候,你辞官不做。现在他兵败为寇,你却要陪他为奴为仆,你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
勾践听到这里,身子止不住地微颤。
而伍子胥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表情却变得凝重。
范蠡并不理会伯嚭的讥笑,也不理会伍子胥投来的刺人的目光,仍坦然道,“求吴王成全。”
范蠡再次确定地请求,令夫差一下子反应过来,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范蠡要入吴为奴!
范蠡居然想陪勾践去当奴隶!
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夫差猛然间握紧双拳,发狠地瞪视着范蠡,一时竟震怒得说不出话。
可范蠡却似浑然未觉,还是那样极卑微地俯首贴地,就如同自己的生命如蝼蚁般不足惜。而这样的态度,却像一根刺似的,更加刺灼着夫差那颗骄傲的心。
他在会稽山上放他离开,不是为了让他站在一条狗的身后,而是要让他看清眼前的现实!让他看清谁才是真正的王者!
可范蠡,……!
直到这一刻,夫差才像是突然清醒一般:他那隐秘的心情与**,再次被范蠡羞辱了!
他清楚地明白过来,范蠡是认输了,但却并没有屈服!
他并没有向他低头!
他以为,他已经战胜了范蠡,已经可以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与其对话。
此刻他才明白,他从未真正征服过眼前这个青年,无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
夫差双瞳急剧地收缩跃动,最终忍无可忍,极度愤怒地质问道,“勾践到底对你做过什么,会令你生死相随!!!就算做亡国奴,你都愿意!”
范蠡却十分平静,语气和缓,言语清晰道,“有怎样的君,就有怎样的臣,这一点,大王无法明白,也不能强求。”
“你……!”夫差猝然。
自从遇到范蠡,他觉得这个人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能刺中他的心,让他无法忍受。
他突然觉得整个大殿上的人似乎都在看他的笑话,他觉得自己被范蠡狠狠地耍了。
旋而他对大殿上人们大声喝斥道,“退下!”
本是凝住般的吴国卫兵被夫差一声喝醒般,快速押解越国降人向殿外移动。
勾践此时不仅被范蠡感动,也同时为他担忧。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夫差对范蠡的那种特殊的关注。当然,像范蠡这样的人才,哪个君王不想纳为己用?他其实好怕,好怕范蠡会动摇,会撇下他不管。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失去范蠡的支持。只有范蠡时时刻刻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他才会安心。
勾践犹豫片刻,夫人合仪见状拉了他的袍袖,示意他现在降人的身份,不要随便忤逆夫差。勾践又瞧了瞧范蠡,瞧着范蠡孤独却不屈的背影,这才终于动了步子:范蠡,范蠡,不要抛下寡人,不要背叛寡人,不要……
不多时,大殿上已经空空如也。
只剩下跪着的孤零零的范蠡,高高在上的夫差以及随时伴夫差左右的伍子胥和伯嚭。
殿上,是一种压抑着的寂静。
范蠡还是如往常一样平静,这种平静令夫差没来由的心烦意乱。
这种平静下面,饱满着一种力量,一种毫不退缩的力量。
夫差想得到这种力量,可是,范蠡却不肯为他打开一个缺口。
于是,他们就继续这样对峙下去。
直到夫差踱了步子,彻底走了下来,来到范蠡面前。
夫差低头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范蠡,那依旧挺直的脊背看来如此刺眼。他依稀想到昨天,同样是跪在这里,为勾践而小心翼翼运筹的范蠡,跪的也是那么小心翼翼,腰背恭顺地弯着,生怕,哪怕一点点对他的冒犯。
而今天,为了自己企求为奴的范蠡脊背却如此笔直,看起来这么孤注一掷,视死如归。
为了勾践,你范蠡可真是能屈能伸啊!
夫差恼怒道,“你现在是亡国之奴,无权讨价还价!”
“你要跟随勾践为奴?”夫差咬牙道,“不可以!”
范蠡抬头,平视前方道,“范蠡坚持。”
“你若坚持,寡人就将你赐死!”
范蠡,不要再挑战寡人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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