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越女之死(下)

究竟是怎么回到姑苏城的,范蠡一点都没有察觉。

就在他们回到王宫不久,一队人马从宫外驰来,领头之人见了西施的坐驾,下马行礼。

西施问道,“所为何事?竟一点体统都没有么?”

那人答道,“大王打猎,一名刺客伏法,大王扫了兴致,便回宫了。”

立在一旁的范蠡听到,如五雷轰顶,面若死灰,僵立当场。

西施担心地瞟了范蠡一眼,见范蠡并没有过激的举动,便又与此人多问了几句关于刺客伏法的细节,期望给范蠡多一点信息。

此人简单地对答了几句,便含蓄地表示,个中细节不好再多说,西施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可只透露出的只字片语,就已经叫人听着心惊胆战,感觉残忍血腥了。

等人都走了,西施再回头去寻范蠡时,范蠡已不见了踪影。

范蠡失魂落魄地走回了马厩。他在马厩的院子外站定,看着院子里焦躁地往复逡巡着的勾践。勾践一直心神不宁地、焦急地等待着,当他看到范蠡的那一刻,他一切的动作瞬间停了下来。他看着范蠡注视着他的样子,心中的石头落地,重重沉在他的心底。

勾践走向范蠡,二人站了数步之远,没有再靠近,仿佛两人之间的那道隔阂,变得更加沉厚了。

两人就这样互望着,没有言语。

范蠡面无表情,眼神晦暗,而勾践忐忑不安,早有惭色。

勾践踌躇半晌,终于胆怯地问道,“情况怎么样?”

范蠡的声音没有一点颜色,“死了。”

勾践身子微颤,退了几步,嘴唇抖动着重复道,“死了?”

范蠡的声音也跟死了一般,“夫差知道了行刺的事,布下天罗地网,”他道,“我师妹,死于万箭之下。”

这时,范蠡的眼中才开始流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范蠡的嘴唇也颤动起来,但他的声音却更加冷静,冷静地可怕,“是你害死她的,如果不是你煽动她,她是不会去行刺的。”

勾践企求似的,激动地对范蠡道,“我本来是要自己杀夫差的,是越女姑娘阻止了我,说可以帮我,我以为她会成功呢!”

范蠡的眼中已然湿润,他咬牙道,“你以为,你以为!”

“我一再说过,不可以冲动!”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勾践情绪崩溃地冲着范蠡哭喊道,“我躲在这个屋子里,受尽夫差的羞辱,受尽折磨,这种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了!”

一滴眼泪从范蠡的眼中滑落,他充满压抑地切齿道,“你有你的冤屈,却让我的师妹去送死……现在她死了,”他吼道,“你的冤屈和愤怒得到解脱了么!”

勾践被他喝得一怔,只觉晴天霹雳。

范蠡又控诉道,“你全然不顾我的叮嘱,不理我的劝告,为了一己私念,却让别人去为你送死!”

“这跟你当年挑起战端,攻打吴国有什么分别!”

勾践身体一震,又如五雷轰顶。

范蠡摇着头,抹掉眼泪,一字一句道,“大王,你,让我失望。”

说罢,范蠡转身离开,而勾践像是魂魄也被范蠡带走了般,全身脱力地瘫在地上,嘴上念叨着,“死了。”

死了……

是我害死的……

范蠡走出马厩,心中的悲痛让他几乎辨不清方向,他在这一刻,不知道自己应该何去何从,他要走向何处。在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中,在这一场看不到希望的复国之路上,他丢掉了尊严,丢掉了自己爱的人,丢掉了自己至亲的人,甚至……他想到夫差,他不想再想下去……

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像个人,他所珍重的一切,都被毁掉了,都让上天收了回去。

他甚至开始怀疑,勾践真的是那个对的人么?是那个与他有共同的政治理想的君王么?是那个“士为知己者死”的“知己”么?

他这样地,如同孤魂般游荡在人间。

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他无处可去,便去了自己的驯马场,马儿还在悠闲地吃着草,天气如此晴朗,他的心却如坠深渊。

四下无人,他靠着一棵树,就这样慢慢滑落在地上,如同他整个人,都委顿到尘埃中。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范蠡的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他已经警觉到,但他却懒得再管来的是何人。随便是谁吧,若是能杀了他的人,更好。

“范大夫,怎么啦?是在为那个越国刺客的死而伤心呐?”伯嚭站到他的身旁。

范蠡将埋在膝上的头抬起来,眼中毫无焦距地平静道,“我听侍卫说,今天狩猎场出现了刺客,原来是真的。”

伯嚭听范蠡这么说,打量了一下范蠡,想范蠡原来并不知道么?

伯嚭点头道,“是真的。”然后他少了点打趣的语气,叹惜道,“本来啊,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武功又好,大王是很怜惜的,让抓活的。可伍相国太不懂怜香惜玉了,直接下令把她乱箭射死了。啧,真是太可惜了,你说是不是啊?”

伍子胥,又是伍子胥……

范蠡的喉结动了动,依旧面无神色道,“你来问我这些有什么用?对不对又怎么样?怎么会有公断?有些人认为是对的,可有些人又认为是错的,谁又说的明白?”

伯嚭奇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说起话来玄之又玄的?”

范蠡不答,毫不在意地反问道,“大人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个消息么?”

伯嚭“啧”了一声,道,“不是,我来是想问问你,刺客是不是你和勾践指使的?”

范蠡道,“我们怎么敢?”

“哦,”伯嚭看了看周围,蹲了下来,小声对范蠡道,“那就最好了。”

“大王已经让伍子胥接手了,你也知道,伍子胥对越国一直是深恶痛绝,他一口咬定,这个刺客就是越国的,他会紧紧抓住你们不放,”伯嚭想了想又笑道,“不过呢,既然这件事不是你们干的,也就无所谓了。”

范蠡冷冷道,“那万一是我们干的呢?”

“唉哟,那,啧,”伯嚭意味明显地瞄了范蠡一眼,摇摇头,“那这件事情就难办喽。”

“以太宰大人的脾气,您犯难,应该不是为了要不要告发我们吧?您犯难,应该是想怎么从中获取最大的利益吧?”

“哈哈哈哈,”伯嚭大笑,“看来知我者莫如范大夫啊。”伯嚭笑罢道,“其实呢,也不尽然,你我相知相交也算是朋友了,我呀,就是怕你范蠡引火烧身哪。”

“哼,”范蠡凉凉一笑。

伯嚭再次试探地问道,“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你们干的?”

范蠡向林子上方瞥了一眼万里睛空道,“伍相国不是已经开始查了嘛?”

伯嚭笑着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道,“唉哟,看样子从你范大夫的身上,是没有什么油水可捞喽。”

“那具尸体呢?埋了么?”范蠡状似轻松问道。

“哪会那么容易啊,那是个诱饵。”

伯嚭说罢,范蠡依然不动声色,平静道,“要引她的同党么?”

伯嚭瞄了一眼范蠡道,“范大夫,你可真是聪明绝顶啊。”

“这可不是一个好计策,”范蠡道,“如果她真有同党,怎么会自投罗网呢?”

“那也是,”伯嚭点头道,“反正伍相国已经说了,要把她曝尸在城门之上,以儆效尤……”

直到听到这句话,范蠡的眼中才有了明显的反应,但他很快低下头去。

“……至于抓不抓的到同党,也就其次了。”

“尸体在哪里?”范蠡毫无情绪道。

伯嚭瞧了低着头的范蠡一眼,不再赘言,“城外十里铺的义庄。”

两人都是聪明人,没有谁再说话。

直到夜深的时候,范蠡才离开住处。

到达义庄时,月亮正当空。

十里铺的义庄,不过是一个茅草棚,破败不堪,时时阴风过处,令人悚惧。

范蠡一步步走向那破败的草屋,借着月光,透过破烂的窗棂,他赫然见到一具女尸孤零零地丢在那里。巨大的悲痛、酸楚,裹着过往与越女相处的点滴,瞬间涌上头来,让他险些站立不住。

他的手指颤抖着触上义庄那破朽的木门,“嘎吱”一声,推开了去。

他一步步走向越女,越女此刻的容颜便一点点在他的眼前变得清晰,月光从各处缝隙、窟窿投身而下,将越女的尸体映的清楚。越女安静地躺在那,身上遍布拔除箭头后的血渍,范蠡数了数,仅前身便有二十二处。

他上前将越女的头发捋向耳后,声音颤动地轻声道,“师妹,师哥来看你了。”

说罢,他一头栽在越女尸体旁,埋头痛哭,但他知,此地不宜久留,他忍着心中悲痛对越女说,“师妹,师哥救不了你。但师哥也不会让你受到敌人的侮辱。”

他抹了把眼泪,从袖中掏出火折,将一旁草席点燃,又捡起一旁的木头,就着火引着,在义庄四处点燃。

此处风大,很快,整个义庄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冲天的火光,映着范蠡满脸未干的泪痕。

“师妹,愿你魂归故里!”

说罢,范蠡长啸一声,将手中火把丢进了烈火中。

衬着背后漫天的飞焰,悲凉地离开了十里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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