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印有时候觉得,凌霄真有点玛雅预言体质。
2005年的春天是从央视报道苏丹红开始的,凌霄已知道,当初李月萍递给他的优惠券就是肯德基,全庆平只有一家门店,在苏丹红爆出来之前,很多人家只有过年才吃一顿。
大多是小孩吃,白胡子老爷爷笑眯眯,装修红火喜庆,还能办生日宴。
花印一般点一个田园脆鸡堡、一份上校鸡块,找服务员多要一个酸甜酱,可乐自带。
田雨燕啧啧地把传单翻来翻去,心里算一算成本,回家在菜市场买活鸡剁了炸,味道自然和店里天差地别。
新闻把她吓得够呛,趁开学前带花印去做了次检查。
大小仪器一照,什么都没查出来,田雨燕又担心会不会已毒入骨髓,慢性发病。
田雨燕:“人家说肯德基用的鸡是激素鸡,长六个翅膀!八条腿!原来都是真的。”
花印:“假的吧,真有这种鸡赶紧研究下基因,接到人身上直接去闹海。”
……
粉红色夏天,超级女声的风越刮越热,逐渐占据初高中女生的全部课间。
大家都把头发剪短走中性风,长裤衬衫白板鞋,抱着扫帚唱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他,二中不许披头散发,特地在初二组建了个风纪小组,早读前在校门口查迟到仪表校服。
像杨积楼那种长度,是要被狠狠记在小本本上,拉到国旗下通报批评的。
黄子琪一年一个发型,初三/反而留长,她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刘海别个文静可爱的小樱发卡,不再风风火火地在走廊上叫人站住。
少女的心思似冰雪消融,冬去春来,蜻蜓点水那般,短暂地热烈了一下。
偶尔跟凌霄擦身而过,也不再回头敲他的胳膊,问今天有没有留包子。
程梦园眼神悄悄落在凌霄的手上,想不在意地转头说话,反而更显刻意,心中想的和嘴上说的南辕北辙,但会拉着黄子琪的手肘,在后头慢慢走,而凌霄在前方越走越快,走远了,背影却愈发高大冷峻。
不能再喊小二弟了,程梦园想。
也没关系,日记本里他有个特殊代号,谁都不知道。
有次评优,她竟然跟凌霄一起拿了年级学习标兵,奖状自己去教研处领,程梦园刚跨进去,就看见凌霄跟花印在桌前说话。
她瞬间脑袋空了,径直走过去,手心渗着汗,小声说:“奖状……在你们这领吗?”
头发乱吗?早知道昨天就洗头了。
还穿的深紫色美邦外套,舒服但丑,为什么早上出门没拿娃娃领泡泡袖那件短袖?
花印个子窜到了一米七五,程梦园连看他都得微仰头,只见他笑盈盈地转过来,嘴唇红得像林间的嫩浆果。
“呀,是你呀。”花印说,“你的奖状我刚看见了,学习标兵,哪一门考这么牛?”
“我政史地比较好,三科综合是第二。”
程梦园欣喜于他主动说起这个,语速加快,想再多说点:“第一拿了三好,她总分712,全县联考排名前五,估计会被庆平一中提前锁定了。”
花印说:“是哦,这个水平去庆平更好,他们每年都有人去少年班。”
他拐拐凌霄,故意挡住嘴型,悄咪咪地打趣:“话说我们凌霄以前也考过全县第三呢。”
程梦园眼睛弯成小月牙:“现在也很好啊,我的数学要是像——”她飞快地瞟凌霄一眼,若无其事继续,“像他这么好就好了。”
“拿英语换的。”花印语重心长。
“又说什么?”凌霄递出一张奖状、一个红丝绒空壳,还有笔袋。
“这个颜色可以吗?”他问程梦园,“还有很多,不喜欢可以挑一下。”
程梦园眨眼,仓皇地询问道:“大,大家都挑过了吗?是不是,那个,剩下的就不太好看了?”
她盼着凌霄会回答说,不是,只有你,或者说你们几个能挑,别人没这个特权。
“不是。”
凌霄说。
“嗯……”程梦园眼神鼓励他,“然后呢?”
“什么然后。”凌霄迷茫。
程梦园:“……好吧。”
果然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
她尴尬地笑笑,在桌子上找凌霄的笔袋,想着干脆明目张胆选个跟他一样的吧,反正凌霄脑子里没那根筋,天大地大自己开心最大。
花印看破不说破,把自己的笔袋跟凌霄的摆一块儿,说:“看,这俩最好看,一对儿,流川枫跟樱木花道。”
“女主不是赤木晴子吗?”程梦园疑惑。
“那凌霄又不能拿晴子的嘛。”花印理直气壮地说,“你要晴子的不?”
“……”程梦园纠结了,那样不就变成她跟花印用情侣笔袋了?
花印在大纸箱里翻找:“没有晴子的啦!”
“那流川枫的呢?”
“也没啦!”
被花印这么一搅合,程梦园心里那点儿扭捏也捋直了,她埋怨凌霄道:“还说有好看的呢,你,你怎么糊弄人。”
凌霄没生气,说:“那这个给你吧。对了,问你个事情。”
“你说。”
“黄老师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程梦园来回拉笔袋拉链的手停住:“呃……嗯,他,他在你们班说了吗?”
不停有学生进来,花印负责发奖状,凌霄带着程梦园到挡板后面,轻声说:“是家里人的事吗?他没说,不过汪老师可能要接替他当班主任了。”
“那你们班物理怎么办?也换人?”
“不知道。”
凌霄摇头,他耳边就是一盆垂下来的绿萝,叶尖戳着他的眼睫,他顿时不舒服了,拧着眉毛用掌心揉眼角,一抹烦躁的神色攀援,眉尾锋利。
“黄老师爱人得了胃癌,晚期。”
程梦园不知为何,突然鼓起勇气,留恋地用眼神描绘凌霄,干净的鬓角,无情绪的双眼,鼻根一道横线,她总觉得凌霄有外国血统,可能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或者更淡。
五官比平常男同学立体,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凌霄沉默着将衣领拉高,有些疲累、遗憾,或者说料到如此的惆怅,花印时常给他打预防针,教他要学会直视离别,但总在刚抬头时,猝不及防,和离别打了个照面。
初二下学期,鲁夸转学了,举家搬去庆平,原本住的单位宿舍租出去,田雨燕还让花印打听租金。
“1000块一个月,妈,他那还是三楼呢,我们家一楼估计租不到那么高。”
“那就600?”田雨燕祭出计算器。
“1000块都赶上聂河房价了。”她摇头感慨,“一年7千多,还得交税,不过也算赚了,当时跟着供销社买这套房子也占了便宜呢,开发商一签完合同,房价就涨了,他们要每平米加100块,供销社给我们按人头补35。”
“老爸的也算上了?”
“算了。”
“那确实便宜。”花印边写作业边说,“聂河没那么便宜啦,如果你调过去能在那边分个房子吗?”
田雨燕叹气道:“不知道,供销社效益越来越不好了,以前过节过年都发米面粮油,暑假还有花露水,人丹,风油精什么的,现在都没了。”
她停顿,略显焦虑:“小冯去年调去聂河了,她跟我打电话,也说那边情况不好。”
“情况不好?”花印不解,“什么意思?”
“宝宝。”
每当田雨燕用这个语气说话,就代表她要说件大事,直觉告诉花印,这次不再是成绩、跳舞、加分这类的事了。
关乎生活,小小的孝山每天都没什么变化,如平静无风浪的清河水。
唯有深深踏进那条河,切身感受水的冰寒,小白条擦着脚踝迁徙,才知岁月更迭并非一夕之间。
日复一日上学路上经过的门面房,某天起来突然换了招牌,艳寻广告。
那原先是家鞋店,店主是对姐妹俩,妹妹老公总在门口摆个小案雕石头,留两撇八字胡,长得像沧桑版王少伟。
他是个孩子王,附近十岁以下的小孩都能得到一枚免费印章,花印也破格拥有,篆书四个字:花印之印。
而这一切,对凌霄来说,都没有杨积楼的不辞而别来得深刻。
大排档那儿他一周能去上几次,午休,夜宵,两个最忙的时间点,他没签过任何一份劳动合同,和念书一样,纯靠自觉,林老板会给他算工钱,跟杨积楼的精准不同,林强大多数时间少算了,凌霄也不计较,就当抵花印偶尔帮忙的费用。
林雪黏他很紧,她成绩差到全县垫底,思维比别人也慢N拍,中考分数还是凌霄帮她在公共电话亭拨的号码,有IC卡就能用,报亭能买按次数或时长。
她很焦急地拍亚克力面板,仿佛那玩意儿是个机械怪兽,将她的分数吞吃入腹,拍一下,就能吐一科出来。
“怎么样?能上职高吗?”凌霄问。
“13分,24分,许多个位数。”
林雪羞愧难当,挂了电话。
她特意穿了条荷叶边白色连衣裙,胳膊跟胸口暴露在外,挤成两团蒲扇的胸/脯肉充分解释脂肪的定义,松垮的皮筋袖口滑落,内衣带勒出红痕。
凌霄站在她面前,没有任何鄙夷的神色。
他看待林雪与看其他人无异,就算她打扮再滑稽,腰再肥厚,头发再油腻,成绩再差,只要穿着衣服,就是个正常女生。
甚至,是和程梦园、黄子琪、王雨晴、贾君逢她们一样——
即使她们绝不会这么认为。
林雪俨然把他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告知总分后,她希冀地问:“我能去哪念书?不去逢高,去别的地方,你帮我告诉我爸吧。”
然后又自言自语。
“去聂河也不行,同德,我听说同德有个中专,只要交钱就能上。”
凌霄道:“你上不了的,分数太低了。”
林雪:“有钱也不行吗?”
凌霄:“你家有多少钱?”
林雪:“我有几百。”
“……”凌霄无力地走回报亭,拿回书包准备回家。
“那种学校要交成千上万才能去,你还是和林叔商量下吧。”
“商量?”林雪痴痴地说,“我要上学,不上学就没法离开孝山了。”
凌霄难得无理由地失去耐性一次,匪夷所思:“你为什么要离开孝山?因为李志龙和李志远吗?”
高温38度,林雪抱着胳膊畏惧颤抖:“对……对,他们太坏了。”
“坏人哪儿都有。”凌霄认真和她解释。
“不是你的问题,是哪儿都有坏人,去哪儿都一样,你……我知道孝山不算你家乡,你家应该是老县城,但你如果不念书了,可以找个地方打工,不想离开林叔的话就——”
“我要念书!”林雪尖叫。
不切实际,凌霄想。
并非瞧不起林雪,并非认为她就该在社会底层。
可是人应该和亲人在一起,倘若林强能在聂河盘个店面,为什么不去呢?
他的儿子老婆都在聂河,不去肯定有理由,或许是因为大排档生意不错,为什么要把他单独留在孝山?
我一定会带阿奶去聂河,不作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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