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最终留在孝山,专心帮衬大排档的生意。
一切都有条不紊,学校、废品站、大排档,三点一线,在这种平淡中,凌霄活出一丝70年代的保守。
他拥有的最先进的电子产品,还是那个漆面掉光的mp4,同龄人沉迷网络,在劲舞和飞车的迷幻世界里忘却烦恼。
花印家中添置了电脑,开始学习用软件学网课,他问过mp4的来历,凌霄委婉地说,别人送的,点到为止,花印没再追问,兴冲冲地给他下了本未完结的鬼吹灯。
小说看到兴头突然没了下文,此痛无异于物理阉割。
凌霄抱着花印痛苦地摇来摇去。
“你帮我打电话问问天下霸唱,能不能在上初三前更完。”
花印怒道:“我有他电话号码还在这里算方差吗!”
这年中考,程梦园偷偷在凌霄桌肚里放了架玩具小钢琴,挺精致的,没有毛边,不充电也能按响,凌霄拆了想研究下原理,然后给花印也复刻一个。
却在琴盖下头发现张纸条。
——明夏聂河见,如果你没发现这张纸条的话,就让我们每年都见吧,祝愿。
离去聂河只剩一年,凌霄的小家不像鲁夸家,说搬就搬,得做好充分准备。
入伏后,他卸下家里木箱的锁。
里头有晚楠的青绿色包头小胶鞋、五彩橡皮筋、被虫蛀断的发网、山水照厚壳日记本,阿奶的薄薄的变形的金戒指、银簪——这些都将传给孙媳妇——几张粮油票,最后是凌霄的饼干盒。
先打开日记本,翻到一段沾了水渍的模糊钢笔字迹:
儿子在我旁边睡着了,但不熟,我一盖上被子离开会儿,他就会皱眉头,小人儿,像个无眉道士,脾气好大,晚上闹得我睡不着,应该是血型吧,我是O型血,他不是,和我不同。假如我能带他回汶川,我要用银丝为他编一串珊瑚珠,挽个梅花结坠子。
他醒了,我不能再哭了。
合上日记本,凌霄开始细致统计饼干盒里的钱。
两本存折,红色的是活期,余额19280.37,前两页纸都是存款记录,一百多逐渐变成两百、三百多;绿色是定期,最大一笔取款是6000块,2002年为了给凌霄治耳朵。这笔定期提前取的,慌里慌张,好像利息一分都没给,得去柜台查查看。
一个牛皮纸信封,聂河县政府,原本装的见义勇为奖金,凌霄拿回来就存银行了,只留300以备不时之需。
一个印着刀刀狗的帆布袋,耐放耐磨还透气,拎起来死沉的硬币,埋伏了不少二套长城币,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这些硬币是晚楠攒的,凌霄放了张盘点卡在里头,次次数都是227块5毛。
四张发黄的透明包书壳,每张存两种面额纸币,是凌霄和奶奶的工钱中转站,杨积楼经常去银行取钱,他就用零钱跟他换,攒到一定数量再存去银行。
数完凌霄也吓了一跳,竟然800多了。
他决定第二天去找杨积楼换钱,顺便结上个月的工钱。
入睡前,他又想起晚楠的那篇日记。
牡丹电风扇电机烫得直叫,嘎吱嘎吱,奶奶盖着薄毛被缩在里头,脑门发汗,凌霄不敢开三级风,怕把她吹冻了,正好睡不着,干脆帮奶奶擦了把脸,随后走出屋门。
生命竟然也没睡,一个箭步冲了上来。
“别叫!是不是白天睡太多了?懒狗。”
一人一狗望天。
“那只破鸟不来了,她是不是生小孩去了?”凌霄用花印的手法揉生命耳朵,手里传来发动机似的嗡嗡震动。
小狗的黑色鼻尖湿漉漉,信任、享受,一下下往上蹭他的手。
良久,蝉鸣渐弱。
凌霄怔怔问出声:“我睡觉……会皱眉头吗。”
汪!
黄土松两岁半了,正值壮年,有点威风但不多。
小鸭子黄绒毛褪去,毛发油亮,像炸过头了的萝卜油墩子,前肢趴下吐舌头破功,小时候豆豆圆眼睛,长大了变成内圆外扁的蝌蚪状。
“等你不爱叫了,就放你进屋睡。”
凌霄笑它:“你怎么不照着花花长,他越长越好看,你越长越——”
汪!
“好好,越长越帅。”
晨光熹微,天际鱼肚白。
夜幕色彩渐变,藏青、靛蓝、紫红、橙黄,由近及远,晕染交融,连成一片硕大的、目数不均的漏网。
阳光沥干了水分,落到地球这只烧出蔚蓝釉色的瓷碗里。
天光大放,凌霄背着书包出门,刚走到527插进来的十字路口,就发现前面在堵车,这路很少堵,除非大年初二回娘家。
他加快脚步,堵车来源正是二中门前的马路,两辆货卡占据一半道路,一辆福特嘉年华过路,剐蹭了倒车镜。
小轿车车主扯着货车司机师傅理论,一旁应是他老婆,下车来帮腔,嘴里嚷嚷着什么保险、警察。
凑近了,凌霄这才猛然看见,杨积楼暑假里大门紧闭,此时竟空无一人地大敞,货车厢上堆了部分熟悉的家具——油木桌椅板凳、碗柜,还有那个冬天才拿出来的摇椅。
车主不依不饶,吼得面红耳赤:“你们搬家占道我都不说了!掉那么多长钉子,你自己看看,都生锈了,是不是!我车胎爆了你们不赔,要是哪家小孩摔了扎成破伤风,病了,死了,你们是不是也不赔啊!不讲理啊!”
“老板,我们又不是故意的!”
货车司机觉得对方无理取闹,又不好真梗着脖子撇清关系,便督促工人快点搬,早走早了事。
生面孔,至少凌霄没印象,他扒着人群的肩膀往里挤,小卖部阿姨率先看见他,伸手叫道:“凌霄啊!凌霄!哎哟,这孩子真一点听不见。”
一米八的大个子蓦地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杵在面前。
货车司机吓一跳,唬道:“哪来的,凑什么热闹,出去出去出去!别挡路!”
“杨积楼呢!你们干嘛!”
凌霄上手抓他肩膀,语气焦急阴郁,力气极大,“你们要搬到哪去?”
“放开!我给你数到3啊!”
司机顿时火爆三丈,扭紧肩膀想甩开,凌霄没出力阻挡,红着眼睛质问杨积楼去处,摆明了跟他很熟,司机被一个学生杀了威风,心里不爽到极点,一边拧捏肩膀一边用不善的眼光审视凌霄。
高大俊朗,一表人才,衣着普通甚至破旧,不像不能得罪的人,不过,表情却有些狰狞,眼白逐渐充血,仿佛谁惹了他个天大的不是。
“搬哪儿去?嘁,你有他电话你打啊,正好,妈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钱还就抵房子,没房子就抵人,你来出什么头?你有本事帮他还钱啊!”
小轿车主听了一耳朵:“你晓得他老板是谁对不对,你把人找来。”
工人合力搬出保险柜,还有原本放二楼的衣橱,雕花木门似老妪的衣襟,古老陈黯,赭褐色里透着红,锁栓是枚铜簪,尾部链子像拷人贩的那种锁链,和柜门上双飞蝶纹铁板钉到一起,凌霄还为它紧过螺丝。
他想回屋里看看情况,一迈出脚差点被书包带勒脖子,刹那间,他的愤怒都有了发泄口,转身,眼神如飞刃。
“放开!”
暴躁地将书包带抽回来,凌霄阴沉走进大门,多少个清晨,这扇门由他亲手打开,那把大锁非常重,拿去卖废品也能称不少钱。
堂厅几乎搬空了,东边墙壁钉了张世界地图,是屋子里最有现代气息的物品,此时空荡荡一片,大公鸡似乎也孤零零,昂头不知看向何处。
胡乱地扫几眼,锯断的铜锁躺在地上。
凌霄深呼吸口气,大步跨上楼梯。
一盏漆黄暗哑的电灯摇晃,左边卫生间,木盆还在,不值几个硬币,铁架子上头跟塑料洗脸盆用玻璃胶粘合,时间长了霉点斑斑,如同一只黑色的小水蛇。
卧室自不用看,能搬的都搬了。
一件长衫瘫在墙角,工人拿来当手套的,凌霄捡起来看,破了好几个大洞,不过他也分不清杨积楼有多少件长衫,黄的白的青的,就那几种颜色轮换,一杆子串起来衣袖,挂在后院晒,晚上不打灯,像一排清朝人直挺挺悬在树梢。
还没有头。
窗台上,收音机孤零零竖着两根天线,凌霄拭去表面薄灰,珍重收回书包。
他推开窗户看往后院,钉耙爪篱、花岗岩水池、筛子、菜刀、大蒸笼、一口放绞肉的不锈钢桶。
这些物件上个月还在用,西南角则是十几年都没用过的打谷机和风车,隔这么远都能看到虫蛀口,朽木纹理睁开巨目,还以凌霄一个掩埋着岁月的眼神。
嗡嗡嗡——
电钻又开起来了,后院门横插了个U型闸锁,那材质,得火花四溅磨上个把小时。
凌霄心中苦涩蔓延,他深深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进入包子店。
杨积楼不知去向。
这个保守的长辫子甚至不用手机,从未有人跟他联系,凌霄见过他用毛笔写信,贴一张五分,一张两分的邮票,邮差上报亭收走,后续就没回音了。
真要找人,只能去彩票店,可那里的常客会跟杨积楼有交往吗?
他们大概会半眯着眼抖二郎腿,吐出一个烟圈,说,那个卖包子的啊,他天天在亏钱。
凌霄掰了下门框,松动的,于是他先将书包扔进后院,随后暴力揪下周围几颗钉子,墙灰随之簌簌下落,下了场局部冰寒的小雪。
在无法收入耳中的、轰隆的电锯声中,他如一只大鹏鸟从窗子跳了下去。
落地后跟腱疼得几乎抽筋,好在很快缓和,凌霄环顾一圈,拎起菜刀掂量两下,奋力将风车砍断,取下那块刻了个‘杨’字的小木板。
当他背着书包,翻墙走小路离开时,没人觉察他的踪迹。
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男孩,同样莫名其妙消失在这栋房子,唯有风车残留的碎片上,被滴湿的小团水渍迅速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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