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花印房间窗户相邻的巷子尾,辩螺丝的其中一小孩儿穿着裤头背心,趴在小板凳上写作业,看见来了人,兴奋地跺脚引起注意。
可惜凌霄正恍惚着,完全靠肌肉记忆到的地方。
咚咚咚,没人,窗帘也紧闭。
小孩儿颠颠地跑过来:“你是谁啊,你找谁啊?”
凌霄反问:“你知道几点了吗?”
小孩:“我不知道,我带你去我妈店里看。”
“不用了。”凌霄说,“快中午了,这个哥哥天天睡到这个时候吗?”
“才没有啊,他经常上午跟我一块儿玩抓子,还会教我作业。”
小孩儿扒着防盗窗做引体向上,凌霄没力气,更没兴致抱他,于是任由他支撑不住掉下来。
凌霄肩膀抵在墙面,持之以恒地咚咚咚,动静不大,但魔音灌耳,他回想当年联欢晚会上的鼓点节奏,间奏通常秒数不一,他读秒极准,依然把握不了那个节奏。
窗帘唰地拉开,田雨燕露出憔悴的脸来。
她很疲惫,似乎没睡好,上眼皮红肿,头发也披散在背后,卷卷的,两鬓微翘。
凌霄愣在原地,一时心中正准备吐露的悲伤都被压下去,他完全没想到会是田雨燕,今天不是周末啊,她怎么没去上班?
田雨燕没什么力气地问:“哦,凌霄啊,你俩回来了。”
“?”凌霄张大嘴,“姨,花花呢?他不在家啊?”
“?他没去找你?”
“没有啊!我是来找他的。”
田雨燕乱了神,慌不择路,竟把窗户打开了,不知是何用意,她看凌霄一脸惊呆的表情才反应过来,应该去前面给凌霄开门。
客厅电风扇呼啦呼啦,田雨燕赶紧脱掉睡裙换外衣裤,在卧室里头大喊:“这孩子没去找你吗,我天哪!他昨天饭没吃完跟我说去你家睡觉!”
“姨你别急。”凌霄倒没那么慌乱,“先给裴光磊打个电话,是不是……去聂河找他打游戏了。”
自从买了电脑,花印跟裴光磊感情急速升温,他俩成绩都好,玩游戏不沉迷,纯消遣,裴光磊还让他爸帮忙疏通供销社的人脉,所以田雨燕从不拦着。
她不懂电脑,偶尔检查花印的Q/Q聊天记录,花印还特意告诉她,浏览记录跟聊天都能删,真要瞒着她,法子多的是。
“他肯定不是,他肯定是去找你了,这怎么会去找磊磊呢——”
田雨燕嘴上干着急,还是翻出记事本,拨通裴光磊家座机。
“喂你好,裴先生住宅。”
“您好!”田雨燕磕磕绊绊,“我是花印的妈妈,花印是磊磊的同学,我找花印!”
“找小裴是吗?我是保姆,我帮你转他房里的分机啊。”
田雨燕:“花印在吗!”
嘟嘟嘟,田雨燕傻眼,求助凌霄:“挂了。”
凌霄:“啊?”
滋啦滋啦,电流声和话筒拿起的声音,田雨燕又猛指话筒,示意通了。
“喂,哪个?”
电话线把裴光磊清润的嗓音压扁,田雨燕一时间没听出来。
“是磊磊吗?我是花印妈妈啊,我找花印,他在你家吗?你让他听电话!”
凌霄盯着田雨燕的嘴唇:“怎么样,在他那吗?”
田雨燕按断通话键,摇头,六神无主。
凌霄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酷热和眩晕同时夺取大脑,他感觉整个人昏昏涨涨,有什么东西被硬塞进脑壳里,他努力睁眼,站稳,声线略微颤抖:“花花怎么突然一个人跑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从来去找我都跟你说的,天这么热怎么会突然想跟我一块儿睡。”
田雨燕眼神落向别处,凌霄一看,就知道她跟花印吵架了。
母子俩一个样,性子烈,刚毅要强,花印胜在全面发展,脑子转的快,别人说一句,他立刻衍生出九九八十一句回怼,有理有据,真骂起人来拿根九齿钉耙往人心窝子里戳。
“反正瞒不住,田姨也跟你实话实说了吧,我要结婚了,等花花中考考完,我把这个房子卖了,跟……跟人去聂河买一套,他有房源也有首付的钱,没带孩子,判给前妻了。”
田雨燕挫败地坐回沙发,骤然又像烫屁股一样跳起来,惦记着赶紧说完前因后果,二人一起去找花印。
凌霄宕机中。
田雨燕引他去花印房间:“看吧,电脑也给砸了,呵——”她无力苦笑。
“就因为……人是卖电脑的,以前在外地做软件,不景气,国外有技术壁垒,他觉得还不如卖硬件,宝宝怪我瞒着他……你看这个架势,我能不瞒吗?电脑是我花钱买的,他非觉得人家在悄无声息入侵他的家,屋顶快给他掀了还说什么人家居心叵测惦记他爸的卖命钱——”
说到此,豆大的露珠滚落,田雨燕因为这句话哭了一夜,再想起花印怒火中烧指着天的样子,心都快碎了。
田雨燕捂眼放声大哭,凌霄还呆若木鸡,逐字逐句消化这个晴天霹雳,一时不知道该安慰从小照顾自己到大的阿姨,还是该帮花印指责她的背叛。
背叛?
凌霄知道,这就是他的第一反应,他也觉得田雨燕做得不对,或者说花印永远是对的。
“姨……”凌霄说,“你为啥现在要,那啥,我们明年就中考了。”
一年都等不起吗?
倘若田雨燕搬出房子做借口,无异于火上浇油,按花印那张嘴的毒辣程度,怕是能说出“我爸卖命我妈卖身”这种荒唐忤逆的气话。
田雨燕回卧室拿背包,二人急急出门,边走边说。
她没有花印那么擅长手势,嘴皮子一刻说个不停,道尽心酸苦涩,情绪化,凌霄没法判断具体的内容。
文化站、二中、网吧、裁缝店、孝小,甚至田雨燕心一慌提到的鹿州大桥,二人全找了个遍,田雨燕本身情绪跟体能就不好,边哭边喊着要报警。
凌霄:“姨,你在527找杨叔休息休息,我去找,你放心,花花不会出事的,我知道他,他要干什么肯定会先来找我。”
“对,他是个没良心的!”田雨燕悲痛至极,急火攻心,想了一夜往事没想通,愤懑无解转化为冲天怨气。
“只有他不管他亲妈!要自己开心舒服!他妈活该的,我活该的,他爸也活该的,是他上辈子造孽投胎到我肚子里来了!我对不起他!”
“这这这怎么了啊——”
杨善东带徒弟迎出来,“小田啊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凌霄:“别问,叔,花花昨晚上没回家,姨怕的,你别多问,我去找他。对了,姨你把你手机给我,我一找到立刻给杨叔打电话,你存了派出所号码吗?”
“我报给你。”杨善东赶紧说。
顺着杏林路边的支流河水,凌霄一路往回跑,经过大巴停靠岔路口、卫生院、城北菜市场,去家具城和五金店问了一圈,只要花印去过的地方,凡是可能认识他的人,凌霄都没错过。
越往后找,他的心反而越平静。
他莫名有股自信,花印一定不会离开孝山,不会变成又一个晚楠,又一个杨积楼。就算要离开,也会带自己一起,而他会带上奶奶,如果田雨燕一辈子不结婚的话,还会带上田雨燕。
可是田雨燕要结婚。
那样她就不仅仅代表自己,她重新画了块地界,圈进去新的老公,或者新的孩子,这些人花印没有义务必须接纳。
他们四个本来是密不可分的整体,现在被剪开一条裂缝,是别人蛮横无理地插进来,还是田雨燕不可避免地分出去,两个圆是交叉、包含、还是互斥——暂时没法判断。
夕阳西下,回到最初的起点,五层小楼房顶,太阳能热水器刺眼得傲慢。
凌霄没有回小院,而是左转走向不远处的清河,乱石滩较为平缓,政/府懒于筑堤,水泥楼梯倒角被踩碎,四处散落着软壳黄皖烟盒,水泡皱了迎客松标。
花印撑手坐在一颗巨大的石头表面,与食品厂对望。
看见这个手掌大小的背影,凌霄驻足,在楼梯上脱力坐下。
闭眼缓和三秒,睁开,再闭,再睁。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一整天的郁闷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宿命感。
对他来说,花印是数学考卷最后一道附加题,能将95%的人拦在门外的15分。
无论如何都必须拿到,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拿不到。
……
运动鞋底软叽叽,鹅卵石一磕一个印,凌霄甩脚踢飞,石头像打水漂似的旋转着射出去,贴水面滑行,到最深的地方蓦地沉水。
花印头也不回:“妈?”
没人应。
他复又低头,说:“……凌霄。”
凌霄想爬上来跟他并肩坐着,但石头下半被苔藓绿痕包裹,高但平面小,容纳一个花印已没有冗余,花印看他手脚并用的样子,莫名好笑。
“笑什么。”凌霄伸手,“拉我下。”
“不拉。”
“不拉我怎么上去。”
“上来干嘛,我在准备写一篇关于孝山食品厂废后重建的可研报告,别打断我思路。”
两双眼睛对上,凌霄眼里红血丝残留着雾霭般的余韵,花印楞道:“你哭了?”
凌霄笑:“没有,不是,主要是早上出了点事。”
花印尽力挪到最边缘,半个臀尖悬空。
“什么事比我还值得哭啊——我都没哭。”
他懒懒地等凌霄把肩膀借过来,无聊地踢远水花,背后被夕照涂成浅金色的山脉,热气和水汽裹挟交织,不分你我。
凌霄不嫌腻歪,抓过来手指就开始按,带着求安慰的低落,说:“积楼叔走了。”
“走了?他去哪里?换个地卖茶叶蛋?”花印没当回事。
“我不知道,这个月不是都在大排档吗,他心思也不放店里了,早上去找他结工钱,看到货车在帮他搬家,具体情况没问,估摸是拿房子跟资产抵债,他欠钱多少从来不说,去哪里也没打招呼,这叫什么,两袖清风,辫子一甩,管你吃包子的做包子的,一视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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