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个蚊香的功夫脚趾又被咬了个大包,花印恨恨地用指甲按个十字,回去床边,凌霄又是那双拉丝的眼神。
月光斜洒在淡淡古铜色的胸膛,为这具阿波罗太阳神般的身体加冕。
凌霄有些分不清梦和现实。
“我们走吧。”他说。
“什么?”花印站在床边惊诧地反问。
“……说梦话。”
凌霄往外挪了点,示意花印上来,两人双双失眠,手臂贴着手臂,大眼瞪小眼。
花印略一思忖,道:“你想去哪儿?等我考完就能走了。”
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太仗义,只考虑自己的前程,有种把对方当做附属品的既视感。
“你的学籍——现在退回来了,不过初中没必要再上,你想不想学点什么技术?”
“我不念书了。”凌霄干脆地回绝,“这一年我就打工,跟你一起去北京。”
花印逗他:“那大学四年呢?”
凌霄漠然道:“继续打工,打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紫薇跟尔康分手。”
“那我工作呢?”
“打工攒够钱了,在你单位下面开个店,卖巧克力跟奶片。”
花印笑骂着把他踹出去,凌霄也笑了,他个浓眉大眼的也知道反过来逗人了。
“阿奶那儿——”花印小心翼翼地问道,“打算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一年前乡下就没人了,我妈之前去锄过两次草,后院的竹林长不出嫩笋,竹节梆硬,砍不动,本来还想铺地上挡挡雨水,怕被淹掉。”
凌霄黯然道:“三年,祖上的规矩,入殓后三年才能入土,不能祭拜,我没能主丧,天打雷劈,不配给奶奶做奠,她一定也恨我,从不来找我。”
花印/心想,农村都没有人了,你以后除了清明和过年基本也不回,何必管那么多习俗和闲言碎语??
但他知道这些话不能说。
祖宗是祖宗,长辈是长辈,子孙是子孙,他们都各有坚持,无论认不认同,把坚持传承下去,也就如同不灭的长明灯一般,是凌霄自我救赎的命门。
于是他捡着话说道:“嗯,那就按老家规矩来,日后衣锦还乡修个大宗祠,把奶奶迁进去,外头风吹日晒,纸铜钱烧的灰下场雨就变成泥巴。”
“祖坟在一块儿,要迁也是一起,落叶归根,不能让她孤零零。花花,我……”
凌霄有个想法,但拿不定主意。
“嗯,你说。”
“要是把奶奶,带着,火葬,你支持我吗?”
凌霄面露恳求。
他已决定余生就围着花印打转,他们会住在一起,没有人愿意家里供着一方骨灰。
“凌霄。”
花印握住他冰凉的手。
“你要走出来,勇敢点。”
好晌,凌霄才缓缓摩挲着他的掌心,自我催眠般低声道:“北京太干太冷了,她不习惯。”
“我不一定会去北京。”花印淡淡道,“不过去哪儿我都带着你,我们一起娶媳妇成家生孩子,过60岁退休去环游世界。”
凌霄:“为什么不去北京。”
花印:“不为什么,理想是会变的,人也是。”
凌霄:“哦。”
又静止了。
凌霄的气来得莫名其妙,虽然不说,但花印能感觉到,他也懒得反思哪句话说错了,凌霄才第一天出狱,各方面不适应,得给他时间回归正常生活,最关键就是与人相处的模式。
也不知道里头那些人都教了他啥。
两只手叠在一起,凌霄抓得很紧,几乎把花印勒麻,突然间,花印灵光一闪,脱口而出说道:“我们去北京吧!”
凌霄茫然:“啊?”
……
天刚蒙蒙亮,东方破晓衔出金黄色的芒果云。
花印背着书包在站台上唱北京欢迎你,异常兴奋,双手握肩带的样子很乖巧,梦回上一年级的时候,站在水塔旁边等田雨燕推来自行车。
凌霄蓦地噗嗤一笑,花印斜眼道:“笑什么,你东西带全了没,没带全现在回去取也来不及了。”
“带着你就行了。”
“主动被动弄反了吧?明明就是我带你。”
“天全亮了,窗户比灯还要亮,花花,你快跟田姨说一声吧,她会着急的。”
“不急。”
远方传来遥远的汽笛,火车驶进轨道了,哐切哐切,载着千万吨那么重的喜怒哀乐,沿途停靠播撒种子,吐出行色匆匆的人们。
花印看着袅袅升起的烟雾,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豪气和感慨。
手里管着钱,说走就走,还有个愿意陪他发疯的人。
当家做主的恣意。
从小他就很能做主,装修房子那年,田雨燕说家里的设计都按他说的来,于是他去新华书店看了许多美术书,晚上回家一比一复刻在纸上。
飘窗,女性都向往飘窗,铺上软垫和靠枕,品茗听曲儿,打牌下棋。
花印偏偏不让打窗台,结构承重姑且不论,赶上刮风下雨,窗子都不能开,动不动就一层灰,不便打理。
轻松说服田雨燕。
那样的做主又与当下有所不同。
“真他妈疯狂。”花印的眼神透着畅快,令他神采飞扬,“没有计划,没有做攻略,连钱都没剩多少,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凌霄也藏不住笑意,他把花印往回拉一拉,以防他一个亢奋跳进去卧轨了。
他说:“等我们成年了,都要这么过日子。”
这句话很轻,情意却重若泰山,字字都坠着海誓山盟般的郑重。
绿皮火车晃荡七个小时,到隔壁省省城中转,换车继续北上,一路经过山川河流,高峰农田,凌霄看到压弯了腰的稻谷,花印看到振翅高飞的雄鹰。
夜里凉意攀升,他们各自只带了一件外套,花印穿一件,盖一件,凌霄则短袖加身,搂着他的腿方便他躺平,垂首坐着睡了5个小时。
中途花印悄悄上厕所,脚才转动不到90度,凌霄就惊醒了。
猫头鹰一般的警觉,眼神凌厉,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骤然射向花印。
“是我。”
花印/心微微凉,轻柔安抚对方的情绪,摸着后颈的疤痕说道。
“不要怕,是我。”
凌霄就又安心睡去了。
彻夜追星逐月。
早八点,车厢被泡面味霸占,凌霄捂着腹部抽搐片刻,随后摆弄花印的虫合虫莫功睡姿,抽出纸巾帮他擦口水,摇醒他,说:“起床了哦,快下车了。”
花印歪着脑袋爬起来,脖子疼,落枕。
他睡眼惺忪地点头,找乘务员要了个一次性水杯去洗漱。
车厢连接处传来背诵声,花印含着牙刷探头,是个女孩儿,黑眼圈像熊猫,声音干涩沙哑,一番交谈,才知道是专程去北京参加高考。
“你们那试卷难吗?赶这么远的路,就剩一天休息了,别背了,赶紧多睡觉。”
花印帮女孩倒了一杯热水。
“谢谢。”
女孩面如银盘,温软可爱,肉眼可见的憔悴紧张。
“我们那儿念书的人太多了,太多了。”她加重强调道,似乎也觉得无可奈何,“同样的分数,我们那儿排万名开外,在北京能读一本。”
花印难以置信:“这么恐怖吗?我们自主命题,试卷一年难,一年简单,竞争也挺激烈的,不过确实没你们猛。”
“嗯。”女孩儿轻轻点头,“换条路子,相当于换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什么时候都考全国卷就公平了。”花印若有所思道。
货车猛然来了个踉跄,杯中开水抖落,女孩儿小声尖叫着一趴,正正好好给花印的白球鞋踩个包公脸。
“对,对不起!”
女孩儿憋得脸通红,慌里慌张准备去厕所拿点纸来擦。
凌霄擦着卖啤酒饮料的小推车走过来,说:“怎么这么久还不好?”
花印:“好了好了,碰着个姐姐聊了一会儿。”
女孩儿惊呼道:“你竟然比我小么!我还以为你都上大学了!”
花印朝凌霄昂昂下巴:“他呢?你看他像几岁?”
“二十,二十多吧。”
女孩脸越来越红,磕磕巴巴地说,“你们个子都太高了,要不是口音不像,还以为跟我是老乡。”
花印跟她道别,女孩儿轻甩马尾,笑如沙沙的风笛。
“再见,欢迎你们去山东做客。”
凌霄就着牙刷牙膏迅速收整完,牵花印回去,就这么几步路,安安全全的车厢,他是真怕人走丢了。
“嘿嘿,嘿嘿。”
花印脸上睡出来的印子没消,跟块祖国地图似的。
凌霄不明所以,问:“聊什么了这么乐。”
花印说:“人家说你看着至少大我五岁,五岁哎!”他特意展开手掌放在桌面,正反面煎一下,嘚嘚瑟瑟。
凌霄没get到,顺嘴夸了句:“哦,手好看,然后呢。”
花印:……
北京西站高若悬崖,巍峨耸立,巨大如凌霄往门中央一站,也显得娇小可爱,他怕包被抢走,时刻提溜得很紧,人群川流不息,一轰而入,凌霄差点被冲歪,朝花印咆哮。
“拍好了没!你过来我给你拍!”
“我才不拍呢,你看你,像个弱智一样。”
花印捂着手机笑得前仰后合,死活不让凌霄检查自个儿囧状,美其名曰天然灵动,不可多得的玉照一枚。
凌霄找拿竹篮的大婶买了一张地图,5块还价到3块5,十分满意,付完钱转身撞着个人,一米五初中生,手举‘聋哑人助学捐款好人一生平安’,张手要钱。
凌霄指着瓦楞纸牌,说:“俺不认识字,你帮我读下,啥子意思。”
初中生社会经验很足,不愧是京城的乞儿,对付这种直钩根本不上当,啊啊呃呃地要跟凌霄急,凌霄便说:“我也是聋哑人,不好意思。”
手中一块加5毛全都扔进纸箱,拍拍初中生肩膀,走了。
两人跟随人流上了公交车,随意上的,根本没目的地,待高楼越发靓丽光鲜,古老岁月沉淀的韵味从屋檐飞泄,凌霄终于才意识到,这是北京,是首都。
前后不过两天,他就离开铁围栏铁锁链铸就的四角牢笼,来到壮观慷慨的京城。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