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街静谧无声。
唯有车马压过某处松动的石板时,嘎吱的轻响。
片刻,马车在府门前停下,徐鉴实掀帘下来,与小厮吩咐道:“让大爷过来正院儿找我。”
小厮应声。
门前护卫听着,禀道:“老爷,大爷带着大小姐出门了,还未回来。”
“罢了。”
徐鉴实叹息一声,抬步入内。
徐九涣回来时,已近三更。
门前护卫低声将方才的事禀了。
“天没塌下来吧?”徐九涣问。
护卫一脸懵的接过他抛来的半包栗子糖,点点头。
这主儿似是很满意,抱着睡着的闺女扬长而去,只丢下一句——
“那就洗洗睡吧。”
翌日。
天没塌,晴空万里。
可是……徐九涣的天塌啦!
“你做什么?”徐鉴实见他一言不发的起身,皱眉问。
徐九涣眼珠子发木,呐呐道:“许是起得太早,还在梦里。”
徐士钦无语至极,朝他翻了记白眼,道:“爹腆着脸给你求蒙荫恩典,还不是为你?但凡你能科考一二功名,何至于爹如此?”
徐九涣脑袋慢吞吞的扭过去,瞧他道:“要不……你身兼二职?”
徐士钦:……
徐九涣颇觉委屈,“养我又不费银子……”
徐鉴实眼皮狠狠一跳,恨不得将那一摞账砸他脸上,让他瞧清楚些!
“这一二日,想来官家会下旨,你莫要出门胡闹去。”徐鉴实道,“礼部员外郎虽只是正六品小官,可你但凡做出些实绩……”
徐九涣眼巴巴的瞅着他,一脸的‘你当真如此想’的神色。
徐鉴实忽的哽住,话音戛然而止。
“是,礼部如今虚职,但也合你不是?若当真给你外放去,只怕丢我脸!”徐鉴实恼道。
昨日宴散,徐鉴实便被官家召去。
徐九涣回来不足一日,消息便传到了官家耳中。
泱泱的身世,断然是瞒不住的。
徐鉴实顺恭圣听,求了这蒙荫恩典。
徐家是徐家,孟家是孟家。
而泱泱,是他徐家子嗣。
徐九涣耸耸肩,吊儿郎当道的气人道:“我又没说话,恼羞成怒做甚。”
徐士钦瞪他:“你少说两句。”
早膳摆好,丫鬟们便退下了。
几人落座,自觉的食不言。
用过早饭,不等徐九涣一脸恹恹的带着闺女走,徐鉴实将泱泱喊了去。
“爹爹~等我嗷~”
小泱泱被祖父牵着,扭头满脸不舍的跟徐九涣殷切叮嘱。
徐鉴实双眼盯着长子。
徐九涣嘴巴动了动,勉强道:“……今儿不出门逛去。”
祖孙二人来了书房。
徐鉴实在桌上铺好宣纸,也没喊人进来伺候,一手轻提衣袖,稍添水研墨。
稍片刻,墨香在房中散开。
溜溜达达瞧了一圈儿的小泱泱跑回来桌前,瞧着他的动作。
徐鉴实目光稍偏,温声问:“可知你名之义?”
徐太傅儒雅温和,一把美髯养的极好,根根顺滑,间无杂色,随着唇齿张合而轻动,颇为吸引小姑娘的目光。
小泱泱伸着小手摸摸,点头道: “爹爹说,兰溪春尽碧泱泱,映水兰花雨发香[1],我出生在兰溪,正值新雨之后,兰香清冽,他觉得很好,是以,唤我泱泱。”
太傅骤然怔愣,良久,一副美髯轻动,长叹息道:“祖父知道了。”
泱泱歪了歪脑袋,瞧着他的神色疑惑不解,肉乎乎的小嘴嗫喏几下,又道:“祖父若觉凄凉,那便只当我这名儿,是以春色泱泱,可好?”
三岁小娃娃,竟是这般识人心事怅然,说出这哄人的话。
徐鉴实放下墨条,朝她招招手,“你来。”
泱泱不明所以,胖乎乎的小身子自然的靠在他膝上,仰着张小脸儿瞧他,“祖父可是还觉难过?”
徐鉴实摇首笑笑,“你爹可曾教你读书写字?”
泱泱摇头,实话实说道:“爹爹说,来日方长,不急着吃读书的苦!”
徐鉴实:!
那个逆子!!!
云海翻涌,日光透过窗棂,洒落满地的竹影,明亮和煦。
只见那近半百之人,将小孙女抱在膝头,握着手教她写字。
“兰溪春尽碧泱泱,映水兰花雨发香……”
“可学会了?”
“会啦!”
.
圣旨来得很快。
书房二人写完一张纸时,门外小厮禀道:“老爷,天使来了!”
笔锋微顿,徐鉴实收起笔,将泱泱从膝上放下,替她整理稍乱的发揪,温和道:“管子有言,言辞信,动作庄,衣冠正,则臣下肃[2]。”
小泱泱似懂非懂的‘哦’了声,替他将皱了的袍子抚了抚,抬眼瞧他。
徐鉴实温笑,道:“你比你爹,聪慧更甚。”
这是夸她呢~
泱泱笑得满脸骄傲,“是呢~”
“明日起,祖父教授你读书,可好?”徐鉴实理了理她的小裙摆,和蔼问。
“哦~”小泱泱眼睛咻的睁圆啦!
天使宣过旨,笑呵呵的道了喜,接了徐家递来的喜银,也没多留。
堂屋里,几人叽叽喳喳,拿着那圣旨左瞧右瞧,又递给了徐鉴实。
徐鉴实接过,瞧了片刻,放下道:“从今起,你也有功名傍身了,我不求你振兴门楣,但愿你安分守己些,别惹祸端。”
徐九涣窝在椅子里,旁边摆着青色官袍,满脸难过,闻言,撇嘴道:“礼部员外郎能惹啥祸端?”
徐鉴实横他一眼,道:“若嫌这官小,你自个儿挣去。”
徐九涣幽幽叹气。
是官大官小的事儿吗?
是他要上!班!了!
要为五斗米折腰了啊呸!
家里人都在,晌午饭便也在堂屋用的。
吃过午饭,父女俩脚步沉沉的往自己院儿去歇晌。
绿稚备了瓜果,这时节用冰凉了些,但过过井水的瓜果,吃着倒是舒服的紧。
父女俩坐在阴凉廊下,两脸惆怅。
“泱泱啊,你爹要去受苦了。”徐九涣咬着颗葡萄叹气道。
“爹爹啊,泱泱要吃读书的苦啦。”泱泱啃着一瓣西瓜,叹气道。
父女俩对视一眼,又齐齐叹一声——
“唉……”
.
落日熔金。
徐鉴实在桌案前枯坐半晌,重新铺了纸张,提袖研墨,片刻,提笔书曰:
族长尊鉴,别时良久,甚感为怀。
幸各事安适,足告雅怀。
今族中子弟有一事,烦请尊忧。
长子小九,得一女,名华缨,时年三岁,子欲修族谱,特修此书禀尊长,还望应允。
富贵非公愿,谨祝荣寿。
鉴实敬上。
秋里的清风浮动,字迹干透,徐鉴实将书信折起装好,唤来门外的小厮。
“速速送去驿站,不可耽搁。”
“是。”小厮躬身接过,退了两步,折身出门去。
徐九涣几人被丫鬟喊来时,就见老爹正在池边喂鱼。
他家这宅子宽敞,池林修筑也颇废了些功夫,从前他娘便喜欢这园子,傍晚用过饭,少不得要转悠两圈儿,赏赏花啊,喂喂鱼啊,好不悠闲。
倒是难得见老头儿有这兴致,徐九涣心里嘀咕。
徐鉴实听得动静,喊了泱泱来,将手中鱼食分了她些,一老一少的颇怡然自得。
徐九涣没这宠爱,倚着假山岩壁站着,瞧着他们乐,倒也不催促。
徐士钦夫妻过来稍晚些,他们住着的西跨院离这园子稍远,多些脚程。
“爹,大哥。”
“父亲,兄长。”
夫妻俩福身问安。
徐鉴实‘嗯’了声,将手中鱼食尽数洒了去,道:“去堂屋说话吧。”
这是有事要说。
徐士钦朝徐九涣望了眼。
徐九涣被瞧得莫名,“瞅我作甚?我可没这待遇。”
值得老头儿召唤全家来说事。
徐士钦白他一眼,懒得作搭理。
还给他委屈上了?
哪回他的事不是家里天大的事了?
堂屋,几扇雕花木门敞着。
外边儿,云蒸霞蔚漫天昏。
徐鉴实高坐,他抬手,唤来泱泱。
“跪下。”
泱泱脑袋歪了歪,似有不解的瞧他咋就翻脸啦?
啪嗒,跪下了,仰着小脑袋望着他。
底下坐着的徐九涣,眉梢轻动了下,惫懒靠在椅子里的身子微微坐正了些。
堂内静谧,似能瞧见些浮光跃金。
几双眼睛都安静的看着徐鉴实。
“你之小辈,族中从‘华’字,乐者,德之华也。贤者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3]。今祖父替你取名‘华缨’二字,惟愿你不受忧扰,世安宁,可好?”
泱泱想了想,抿唇道:“我叫泱泱~”
“嗯。”徐鉴实颔首。
“我是华缨~”
“嗯。”
小泱泱唇角翘起,“我喜欢!”
徐九涣甚少教她规矩,便是与人问安,都是她瞧着旁人偷摸学到的。
小姑娘小小一团,跪在堂中,手心伏地,以额相触:“华缨多谢祖父赐名。”
徐九涣目光微顿,良久,侧首望向门外,遥望东向。
[1]《兰溪》(在蕲州西)杜牧。
[2]管子:形势解篇(十九)。
[3]《渔父》屈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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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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