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四个字的时候五雷轰顶——一般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但其实那感觉和五雷轰顶还是有区别的。
我说不真切,也没法很准确的形容那是什么感觉。非要说的话,那四个字就像四个从迷迷大雾里滚出来的四个大石头,轰隆隆地从身上碾过去,把骨头都碾碎了,但又让人觉得还没碎,因为这四个大石头来得太突然,也太假了。
所以脑袋里会嗡嗡地响,觉得这一切都不对劲,不真实。
我跟我小姨拎着大包小包到医院,走进病房里看到我妈的时候,我的脑袋还在嗡嗡地响。
是的,我妈住院了。
小姨说,医生说她癌症很严重了,必须住院观察,所以我俩当晚直接去了住院楼。
我妈当时住几楼我不记得了,因为那个病房也就住了一段时间,后面就转病房了。
但住的挺高的,因为我记得我在电梯里看着往上升的数字发懵,懵了老半天都没到。后来出了电梯走进病房,我看到了我妈。
她躺在病床上,已经穿上病号服了,手背上插着针管,不知道在输什么液,左边胳膊还把袖子拉到了手肘上面,脸色特别青白,正看着外头那片医院里的黑灯瞎火发呆。
小姨踩着高跟走进来,听到脚步声,她才回过头来。
看到我跟小姨拎着大包小包来,她还笑了,说:“拿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啊,就一个阑尾炎……”
小姨说:“我告诉他了。”
我妈愣了愣,一下子坐了起来,朝我小姨瞪直了眼,“你”了一声,但欲言又止住了。
我从她脸上脸上看到了怒火,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我妈动过大气。
我那嗡嗡的脑子迟钝了十秒钟,才反应过来——哦,我妈不想告诉我,她让我小姨告诉我是阑尾炎。
这么烂的借口,亏她想得出来。
我说:“你也别怪她,谁家阑尾炎住这楼啊,门口都挂着肿瘤科的牌子了,骗鬼呢。”
我妈哽了哽。
我说:“再说了,也不是要死了,瞒着干什么。”
小姨骂我:“瞎说什么呢!”
我看她,说:“又不是要死了。”
小姨啧了声:“还说!”
“又不是要死了。”我说,“本来就是,死不了的,有啥可瞒的。”
小姨不说话了,我妈也不说话了。
她俩表情不好看。
我就乐了,我说:“干嘛啊,别这个表情,该干啥干啥吧,你洗漱了没?”
“还没。”我妈说。
我说:“快去洗,不早了,睡觉去。”
我想去拿我妈的输液瓶子,扶她起来去洗漱。我妈却一把推开我,说:“行了,不用你照顾我,我多大人了,还能站不起来?你快回家去,明天还要上课呢。”
我沉默了。
走到近处,我才看到她左边卷起袖子来的胳膊上有很多针眼。
不知道是抽血了,还是干了什么,总之那里青了一片。
我没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退到一边去,抬了抬手,示意我小姨来。
我小姨就过来要扶她。我妈也不让她扶,也把她推开了,自己站起来,推着输液的杆子,趿拉着拖鞋,拿着牙刷杯子就走了,还催我快点回家去。
我心里闷得像肺里灌满了水,我背过身去,插着兜,看着外面一片黑灯瞎火。
半晌,我说:“明天周六来着。”
我小姨:“什么?”
“没事。”我说,“医生说住院之后怎么办了没有?治疗方案什么的。”
“说明天……化疗,还要做检查,什么的。”
小姨别开脸轻描淡写地跟我说。
我看出来了,她其实也不是那么想让我知道太多。
她只是想让我知道有这件事,这里面的细节,她不想让我看,也不想让我参与。
我突然有点失衡失重,明明好好地站在地上,却感觉像在一直往下掉。
我长叹一声,拿出手机划拉了两下,闷闷说:“那我走了。”
“你去哪?”
“回家。”我说,“呆着没意思。”
小姨没有拦我,我出了病房。但我没回家,我走到电梯厅里,坐在电梯对面的长椅上,手插着兜发呆了很久。后来腿坐麻了,我站起来,去按了电梯。
电梯缓慢地往上爬,我看着往上走的数字呆呆愣了会儿,又往病房区走了。我走到护士台跟前,问护士:“今天刚进来的3病房中间的那个,真是肺癌?”
护士在埋头写着什么,没看我,低着头说:“等会儿。”
我点点头,说行。
护士把手上的东西写完,放到一边,拿起个文件夹子,翻了两页,问我:“3房2床夏月,是吧?”
我说是。
护士说:“是肺癌。”
“……”
我抿抿嘴,搓了搓胳膊,突然觉得有点冷。
我不死心地又问:“良性的吧?”
护士没回答我,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上的校服。
我说:“那是我妈。”
“嗯。”护士说,“看出来了。”
“所以你有话可以直说,”我说,“我受得住。”
护士没吭声,看了我一会儿,把手上的东西扔到一边去,说:“是肺癌,我只能说这么多了。你妈要是不愿意告诉你,我也没办法多说。”
突然就有一股子怒气直冲我脑门。
我笑了,我气得不行,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生气还要笑。
我抹了一把脸,只觉得这一切都特别好笑。我一句话也不想说了,骂了句狗日的东西,转头就走。
我电梯都不想等了,到了电梯厅就往旁边一拐,狠狠踹开这楼安全出口的门,当当当走楼梯下去了。
但那门真硬,踢完我就开始脚疼。我没管,走楼梯下去了。
那楼梯真长,我走好久都走不到头。
我脚很痛,走了很久才走到一楼。然后吹着冷风,胡思乱想着回了家。回家的路好像也比平时长了,公交也总是不来,车窗外面的景色也不好看。我下了车之后蹲在小区门口抽完了一包烟,去超市买了一罐子啤酒喝了,愁绪一点儿都没散,于是我心说李白骗我,然后回了家,一晚上没睡着。
好不容易睡着了,没几个小时,手机就响了。
我半梦半醒间胡乱一通乱摸,把枕头边上的手机摸到手里,眯缝着眼看了眼来电,是我小姨。
我接起来,“喂”了一声。
小姨在电话那边支支吾吾的,隔了半天,她说:“你来趟医院吧,医生说有话要跟你说。”
“……好。”我说。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后坐公交去了医院,按着小姨给我发的消息到了门诊。小姨把我拉进门,把我介绍给了一个白头发的医生老头,还说了几句话。
老头招呼我坐下,那是个不苟言笑,看起来没什么人情味的老头。
老头问我:“今年多大了?”
“17。”我说。
老头:“平时抽烟吗?”
我说:“抽。”
老头乐了声:“还真不装啊,你小姨搁这儿呢。”
我说:“我妈都知道。”
老头用怪异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估计是奇怪我家这奇怪的教育方式。
老头没多问,继续说:“你妈得病了,你知道吧。”
我说知道。
老头就说:“你妈查出来的是恶性肺癌,发现的有点太晚了,治疗成功的可能性,说实话,不大。”
我小姨急了,哎了一声冲上来,按住了我,说:“你怎么跟他说这么直接啊,谁家跟孩子……”
“我懂,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跟孩子是能不说就尽量别说,”医生说,“但是这事儿必须要跟他说,因为这个癌是可以遗传的。”
我小姨愣住了。
我也愣了。
医生看着我,跟我说:“肺癌是有遗传概率的。就算不是先天性的疾病,但是易发率是会遗传的。你如果还抽烟,不节制,你可能没几年就要进来了。”
我瞪着两眼,彻底傻了。
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我走出去之后傻住了,过了半天才消化过来这个现实。回过神来的时候小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反正没了人影。我站在走廊上发呆,下意识把烟从口袋里拿出来想抽。
等烟都叼进嘴里了,我才想起来刚刚发生的对话,就又默默地给塞了回去。
我像块木头一样呆在那半天,之后默默走回了门诊室。那老头在给新的病人看病。等新的这一波走了,我走过去,问他我妈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治疗方案,到底能不能治好。
他告诉我,治是有希望的,但是希望性不大。他又告诉我我妈现在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虽然现在好像没什么大碍,能下地走能蹦能跳,但是过不了几天,癌症的症状就都要出来了,到时候就会非常惨烈,叫我做好心理准备。
我问他能好吗,他还是说,能治,但希望性不大。
我默了默,又换了个方式,问他:“您建议治疗吗?”
他说:“其实我建议不要浪费钱。”
我低着头,隔了半晌,才延迟性地点了点头,低头抠了抠手,说了句谢谢,回头走了。
我又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发呆。手机又响了,是我妈。
我突然犹豫起了要不要接。
我捏着手机站在那里,活了十七年,还从没有一个电话让我那么难接。
我还是接起来了。
接起来的时候我没说话,我妈也没说话。我俩相对沉默很久,我妈才开口说:“儿子?”
我应了声“嗯”。
“没事啊,”我妈说,“没事,天塌下来有妈呢,妈死不了,啊,没事。”
我没说话。
我妈说:“你回家去好好学习,这两天就点点外卖吃吧,从妈包里拿钱就行,吃点好的去。别抽烟了啊,好不好?”
我又嗯了声。
我妈说:“那你今天先回家去吧。你不用来看我啊,没事,妈这都是小毛病,再说有你小姨呢,你不用来啊。”
我再次嗯了一声。我妈沉默了会儿,听我没动静,就说没事就先挂了。
她立刻匆匆挂了电话,我看着界面,很久都没说话。
我把手机塞进兜里,抹了抹眼睛,往外走。
走出医院的时候我摔了一跤,钱包和手机都掉了出来。我匆匆拿起这两个东西,又抹了抹眼睛,连滚带爬地爬起来,装成没事人一样往外跑。
跑出医院之后我就往公交车站点跑,跑到一半,我还是没绷住,蹲在路边抱住膝盖,闷在臂肘里,哭得歇斯底里上不来气。
终于又生了,这本还是缘更,最近忙吐了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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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chapter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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