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八回

白日里做开染坊的营生,万家二郎之所以想到夜间兼营贩水买卖,其中有个缘故的。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无论自井中抑或江河湖泊大量取水,都不大便宜。夜市买卖人只需拿银钱出来即可买水,然而要将水卖与他等,却不能单凭两只桶一双手,非得还要有:汲水的桶车,偌大的木桶,稳固的车驾,强壮的牲畜,这些统统合起来,才足以开张贩水的买卖。实在是水虽无本,器物难得,专程为着贩水置办一套不上算,如此一来,这买卖自然就落在了开染坊的万家头上。

只是万家二郎经营此项得利分毫不入公账,器物及伙计却是由官中拨出,日子久了,一干人等难免生出怨气来。

对他颇有微词的,除却兄嫂之外,当推每日里染坊连同夜市两头奔波的伙计了。

这会子只听生得瘦长的那一个道:“二少东家这没本的买卖,所得银钱尽入了他的腰包,论理也该多多贴补你我一些才是。”

肥壮的那一个道:“谁说不是。白日里料理染坊,入夜还要汲水、运水。虽说汲水有桶车,运水有牛车,旁人又哪里知道里头的辛劳,便是一碗水的买卖,也需替他满上放好,算起来不比码头搬搬扛扛的轻巧。”

瘦长这人道:“咦——你惯会背后说嘴,当面只如那锯嘴葫芦般,一声不响。须知人善被人欺,带累得我也一同吃亏受罪。”

肥壮这人忙道:“低声些,这里人来人往的,仔细叫旁人听见了……”

瘦长这人不耐打断:“任谁想告状便告去,一没无中生有,二没添油加醋,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巴巴地告状倒省了当面扯皮难看相!”

话方落音,二人登时静默下来,闷头喝水的喝水,吃饼的吃饼。

这时一双踩着绣鞋的脚入眼,两个人齐齐抬头一瞧,咦,来了位小娘子。

“敢问二位可是万家的伙计不是?”

两个人面面相觑,肥壮些的这个牙缝低低挤出句“我说的不是”,瘦长些的拿手照他门面空扫一记,起身便质问:“你是什么人?”

见李青芸飞快亮出牙牌,瘦长的微不可察地矮了矮身子,笑道:“原来是衙门里的捕快,官爷有何见教?”

“客气。从前风雨巷里住着,时常买水回去使的一户人家,便是婆媳两个寡妇一起过活的,你两个可还记得?”

两个人齐齐点头回答:“记得记得。”

瘦长的抢着说话:“前年听说婆母不明不白溺死在水缸里头,官府说是要杀媳妇的头,官爷说的是她家不是?”

“正是。”李青芸眼睛不由一亮。

果然没有白走一趟,这番问话颇有斩获,一壁在路上走着,李青芸一壁寻思:

说是徐氏三不五时要买水来使,出手便是整整一缸,实打实的大主顾,为此万家牛车每每宁可绕路也要打她家门口经过。那两名伙计至今还记得当年之事,皆因那阵子万家特特请人瞧过日子了,这才着手修缮架设于水岸边的桶车,将之连根拔起来,另外再下的新桩子,如此未免翻带出泥沙来以致于一时水质不甚清净,为此交易之际特地一一告知过买家,可谓诚实经营,两相便宜。

当日既是水质不佳,以徐氏素来喜好洁净的性情,自然不会去饮用生水了。想到此处,李青芸决定去徐氏日常光顾的那家药铺碰一碰运气。

这药铺铺面逼仄,也不知药材备得齐不齐全,更没几个客,李青芸甫一亮出牙牌来,便叫一个学徒模样的客客气气请入内堂。

听明来意,那学徒手脚利落翻出了当年的出货记档,请李青芸过目。

记档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两年前的五月十一这日,算来正是徐氏身亡前不久,有蜂蜜搭配各色清热解毒干花草药的一笔买卖。虽未注明究竟是何人购买,然而学徒咬定了就是徐氏,其原话如下——“因是那位客自拟的方子,故而格外留意过,且经我家先生掌眼确认无虞之后才抓的药。且这姓徐的女客照这个方子配药已不下六七回,故而始终都记得。”

干花草药均属风干而制,能够保存许久,前些日子入室搜箱,未见任何残渣余迹,足见徐氏身故前早已用尽,倒是对得上徐氏嗜甜的那一样说法。婆媳两个那时略有争执,为此徐氏一时心火上升烦闷无比,蜂蜜同这些干花草药配在一处喝下去能够清凉解毒,亦与验尸格目上口舌生疮的记录相符。

此外,既有个嗜甜的癖好,会不会徐氏便同先前那姚二娘般,因身患消渴症而一朝猝死了呢。那学徒听了直摇头:“这位客一向都做的我家生意,先生亦替她把过脉息,从未诊出那消渴症来。官爷勿要瞧我家店面逼仄,因而小瞧了我家先生,实则我家先生正是诊疗消渴一干病症的好手。”

罢了,徐氏既未得消渴之症,李青芸自觉却有些健忘。

这一阵事务繁忙,可谓焦头烂额,竟险些忘了小妹青蕊的生辰将近。小孩子家过生辰原不讲究大操大办,只是李母连同两个姐姐心中怜她出生不久便没了父亲,素日一向格外迁就爱护,虽不及大户人家养的那起心肝宝贝,便是要星星要月亮也替他去摘,总归能够令她舒心满意便罢。

亏得前日大姐提醒,亮出早早备下的寿礼新裙一条,再问她今岁究竟如何打算,李青芸这才如梦初醒,匆匆就近在一家酒楼订了只蜜炙羊腿,拿回去摆桌子压一压阵,乍眼瞧着不比外头席面逊色。

到了那里,恰逢羊腿出炉,伙计殷勤询问李青芸一声,究竟是整只包好了拿走,还是替她片好了装在盒子中间。

这吃食上头,莫说羊腿,寻常便是碗稀粥亦是热气腾腾的更好。未曾犹豫,李青芸发话要整只拿走。交了尾金,转身见那羊腿拿油纸已然裹得严严实实。

李青芸过去上手一掂,发觉烫手之余颇还有几分分量。见状伙计取来个柳条篮儿,将羊腿斜斜装了进去,又问是否派个人手送她回去。

心想家中皆为女眷,愈少人知晓愈好,将手一挥,李青芸道:“羊腿我自拿去,篮儿回头再送还,小哥还须放心。”

伙计忙道:“纵然食盒银器,从未有不肯出借的。不过一个篮儿罢了,只管拿去就是。”

纸包扯开来,热息香气四溢,母女几个异口同声在那里赞叹不已。见是羊腿,三妹妹高兴得什么似的,忍不住连蹦带跳。拿酒将短匕洗净了,李青芸动手利落片下羊肉来,学着酒楼手法摆盘摆的讲究,加上另有自家做的几样菜色,四人围坐一桌,大快朵颐之际尤为其乐融融。

“这羊腿果然香得很,若能够天天吃它就好了!”小孩子家总是天真无虑的。

“好大口气!”大姐自是要头一个泼冷水的,“你知道不知道这一只羊腿价值多少,天天吃它?怕不是十天半月便要山穷水尽了。”

听了大姐姐这话,李青蕊登时泄气不已:“大姐姐何必急着说嘴,我不过是一时高兴,说两句玩话罢了。”

夹上一筷子羊腿肉与老娘,再朝大姐使个眼色过去,李青芸转头发话:“你年纪尚小,这世上没经见的尚且还多着呢,哪里知道里头的深浅。羊腿价贵还在其次,殊不知天天吃它,就算不上火腻味,只待过几年长成了个胖丫头,从此穿不得好看衣裳了,那时只怕你反要怪我们几个。”

小妹一想仿佛有理,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咦,怎地二姐姐也好吃得很,却没见长成个胖丫头?”

“你知道什么,瞧着二姐姐吃得不少,实则做的更不少。”李青芸拍一拍胸口,“镇日不见面,哪里知道二姐姐在外奔波忙碌,但凡吃下去的,末了都化为了气力。”

小妹吃吃笑道:“那我也学二姐姐的样子,一壁吃来一壁做事,这样吃也吃了,末了还不会长成个胖丫头。”

李青芸一脸大惑不解:“换作旁人便是打肿脸也要充作胖子,你费尽心思养得肥壮了,却又要跟着再清减下来,岂不等于白白糟蹋了吃食?”

小妹欲张口驳回去,一时却想不起什么道理来,只得噘嘴“哼”了一声,只管埋了头去扒饭。

同长女相互递个眼色,李母捺住笑意将话题岔开来,道:“说到这羊腿,我倒想起隔壁听来的一桩稀奇来。”

姐妹几个放下筷子洗耳恭听,只见老娘清一清嗓子,“说是如今有一种人,专程置办一身体面的行头穿上去,再去上好的酒楼饭馆要了满桌酒菜,待吃饱喝足以后,便拿出事先备好的苍蝇、臭虫之类,悄悄扔一个在残羹剩饭里头,借此栽赃店家不干不净,还要满世界去理论,不依不饶说要报官。每每为着息事宁人,店家只有自认晦气,免去饭资不说,还要额外掏一笔银钱出来替那人作压惊之用。”

大姐道:“啧啧,向来吃酒坐席之人只有出钱的命,这起骗子白吃白喝不说,反倒去拿店家的打发,真个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小妹有些好奇,“说起来,做捕快这些年,二姐姐亲手拿过这号骗子不曾?”

李青芸正欲开口,不巧叫羊腿上掺杂一处的羊油连同蜂蜜呛住了,忙拿水压一压,再咳嗽几声,才算缓过来了,。然而前头无意间想起的一件事情已丢到九霄云外去,心下不免有些可惜,只嘴上道:“县中人少彼此间都认得,等闲不会有谁靠这法子行骗。不出两回便全县皆知,落不下多少好处更加还结下仇怨遭人耻笑,委实不上算。再一个,自来扬州这样的案子多数拨与旁人,姐姐我则专查那等大案要案!”

说到最后头一句,越发得意,调门不由抬高了一截。

李母大姐娘俩两个揶揄她道:“啧啧,好个红人,办案能手,却不知府衙究竟是赏了银钱还是升你做了捕头?”

想起前事,大姐不免埋怨:“那知州大人外头瞧着尚好,只是青芸一连办得两件漂亮案子,也没见格外有甚犒赏,便是他不肯自掏腰包,若是能够同官家略提一嘴,难道朝廷还舍不得赐下二三十两银子来的么,合该我想得美,心心念念到如今竟没了下文了。”

“大姐姐此言差矣。”唯恐母亲叫带坏了,也跟着大姐姐一道夹缠不清,李青芸忙分说道,“士大夫们常说食君禄忠君事,身为捕快,查办案子亦是分内之事。办得好了是本分,办得不好是失职,怎么能够动辄要邀功讨赏呢。”

嘴上深明大义,实则心里头多少为其所动,再一想当日得了赵暄赏识,复又觉十分值得。

这时候小妹陡然过来,言语由衷:“母亲大姐姐说的哪里话,我瞧着二姐姐便如那戏文上所唱,犹如那等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一般,是位大大的英雄!”

一席话哄得李青芸是心花怒放,立时捧住小脸蛋“吧唧”香一口:“好孩子,难得你这般见识!二姐姐素日没有白疼一场!”说着,拣那最肥美多汁的羊腿肉,筷子夹到小妹碗中。

照眼前光景,三妹妹下顿羊腿只怕亦不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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