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源呢?
他听朱胜利说起过陈榕。
孤僻,安静,好像和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没有什么朋友,像只影子。
像只影子?他第一次听见时,这样问他师父。
朱胜利喝了口豆浆,叫老板再上一屉小笼包,咂摸了下嘴,说,可不,就像只影子,来无影去无踪。
他惊奇说,好小子!难怪他喜欢这类型的。
朱胜利唔了声,扬扬下巴说,喏,这不来了。
赵源于是转身向后看去,果然朱枞和她都推着自行车,从小路慢悠悠地晃过来。
朱胜利伸手拍下他脑袋,说,注意点!别给发现了!
他立刻挫下肩。
他们借着窗玻璃的掩护,看两人从那头走到这头,经过店铺门口,还听见朱枞大咧咧的笑。
朱胜利了然模样说,铁谈了吧!你看他那寒掺样儿,嘎嘎乐笑,扭得跟朵花儿似的。
赵源安慰他,青春躁动的年纪,多正常!咱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嘛!
他叹气,我也不要求什么,只要别影响成绩,他俩天天黏一块儿我都没意见。
赵源又笑着说了几句,正打算走,被叫住。
他一边掏出钱包点算零钱,一边看似不经意地问,长南最近来了很多生面孔?
赵源没有多想,向他透了些底,说到这个就烦!前几年在外面流窜的那帮子人跑这儿来了,搞得乌烟瘴气,多了好多事情!
他师父拍拍他的肩,乐呵呵说,小赵同志好好干,看好你!
后来工作繁忙,他和朱胜利见面时间少了许多,却意外很快见到了陈榕,虽然是以他不愿意的方式。
他穿过学校长长的走廊,早读声音盖过他和班主任之间的谈话。
他说,她平时在学校有什么朋友吗?
班主任想了想,说,比较好的也就是那几个,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你也知道,喜欢搞些小团体什么的,尤其班上学习氛围也不好,经常闹出些矛盾,真是一届比一届难带。
赵源又问,那她平时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听说她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会不会和老师或者同学聊到这方面?
两人停在一间空教室的门口,班主任从风衣外套里找出钥匙,回他说,平时看她挺乐观开朗的,成绩差到一定程度,你懂的,就没有什么压力了。一堆女孩子在一起吃吃喝喝,聊聊天,混个高中毕业就嫁人,我见过太多了。至于她家庭情况,几次家长会都是她妈妈来,坐个五六分钟就走,她的继父我倒是一次也没见过,听说还带了个男孩子,常年在外地工作,有出息的呀。
赵源不再多说,请班主任去教室找同学来。
陈榕穿着明显大一码的宽大校服,骨架撑不起沉重的蓝白色。
他们的对话进行得很顺利。
请坐,你别紧张,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好的。
你和钟玉关系怎么样?
挺好的,我觉得。
你们会经常约着一起出去吗?
偶尔,以前约过,但她大部分时间都不来,后面就不找她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钟玉是什么时候?
七月份吧。
你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什么样的,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挺正常的,我们聊了会儿天,抱怨学校太早补课。
除了这些还有吗?
没有了。
你对她的家庭情况了解多吗?
我知道她有个哥哥叫李航,是他继父的儿子。
还有吗?
就这些。
陪同的警员合上记录本,说有需要还会再联系,便起身送她到门口。
陈榕双手放在口袋里,忽然转过身来,问他,叔叔,钟玉出什么事了?
他有些哑然,不知道怎样回答最好,只能斟酌回她,我们希望她没出任何事。
陈榕说了句谢谢,脸上挂起淡淡的笑,放在这样的场合却略显怪异。
班主任在门口等待,她推门而出,不再回头。
然而事情接踵而至,一桩接着一桩,钟玉的失踪案还没有着落,几天之后赵源躺在床上想线索从哪里再找,一通电话将他拽回现实。
一家烧烤店外发生恶性斗殴,声势浩大,叫他们赶快去现场。
地方离得很近,车开到一半,就见空中升起浓重的灰烟,火警就在他们身后不远。
店外停了一辆银色的面包车,驾驶座的车门敞着,遗留了一些私人物品。
火势太猛,围观群众绕了一圈,有几个在喊里面还有人,快点救人。
赵源简直焦头烂额,打电话给队里报告情况,发现有十几个未接电话,最早那个是朱胜利,四十分钟之后,全部都是朱枞家里的电话。
他走到离人群稍远些的地方,声音没那么嘈杂,回拨过去,无人接听,过了几秒,朱枞家里的电话又打了回来。
他喂了几声,被浓烟熏到咳嗽,往外围走了几步。
是朱枞打的,声音在发抖,说,我爸出车祸了。
赵源曾经最倒霉的一天,天气预报显示晴转多云,他只穿了件衬衫出门,走到一半下起瓢盆大雨,地处偏僻,打不到车,他一路借着屋檐凸起的一边走到一家商店,等了半个小时终于打到一辆出租,落汤鸡一样准备付钱,口袋空空荡荡,装了几百元的钱包不知身在何方,筋疲力尽上楼,钥匙却忘了带。
他那时候还有力气埋怨,知道累了,坐下喝一杯茶,冲个澡。
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呼吸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身后是滚滚黑烟,烈红的焰好像快要爬到他的脚边,把他也给烧着。
他就被人推着走,记忆是空白色,过了几个颠倒的白天黑夜,同事说又一起事故,一对夫妻在家烤火取暖,窗户封得严严实实,妻子外出有事,把腿骨折卧床休养的丈夫留在床上,等回来,人就没了呼吸。
他木木然地问了一句,死者是谁?
同时说,姓刘,还有一个今年高考完的女儿,不久前意外在湖里淹死了,好可怜的一家人。
他挣扎着掀了掀眼皮,表情也做不出。同事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说,小赵,振作一点,先回去睡个觉吧。
好多年未听见有人同他讲这句话。
小赵,赵源,小赵同志,去睡个觉吧,好好吃顿饭,休息休息。
他坐在车上,朱枞就在左手边,也跟他温温和和讲,小赵叔,你先回去休息,这些我来看。
朱枞脸上有懊悔,仿佛捧着的不是笔记本,而是谁的生死簿。
但或许真的是。
他不说话,把矿泉水一口饮尽,塑料瓶在手里捏变形,横握着往车窗外丢,哐——,砸进了垃圾桶。
赵源说,按时间顺序,你从前往后翻,我从后往前翻,看能找到点什么。
朱枞就把它们分作两沓,然后将车载广播静音。
他以为要花费很久的时间,至少需要对得起这些年来的刻意遗忘与逃避。
然而只要两个小时,一百二十分钟不到,他从黑皮本夹层中找到一张叠了四折的横线纸,摊开,是几个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又用不同颜色水笔标注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和朱枞都在看,但谁也不敢念出声,仿佛那个在心底压抑了长长久久的音节,一旦说出,所有都将天崩地裂。
朱枞、陈榕、?、钟玉、李航、?、局长、赵源……
这一长串的契机缘于那天下午,朱枞走下楼,陈榕站在新购入的自行车边看着他。
小朱,朱胜利说,带我们的新邻居熟悉熟悉长南。
以后所有都将围绕他们展开。
再晚一些,赵源和朱胜利坐在在店铺喝豆浆,那时后者业已发现偶尔徘徊校园外行为乖张的李航。他到底暗中调查了多久?
当年的事情杂乱散成一盘沙,朱胜利为他们穿好了线,正大光明地放在他们眼前的三寸地。
朱枞突然说,我要去找陈榕。
他用荧光笔在李航这个名字上重重地画了道圈,脸上骇得惊人。
他抓起手机又放下,慌乱之间想起要和赵源解释,她跟我说过,钟玉不是失踪,她死了,她被她哥害死了……
车钥匙重新插在开关上,朱枞转眼间镇静下来,说,我早该想到的,她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仪表盘上车速飙升一百一,他对新路还算熟,尽力避开红灯从小路左拐,闪进老小区的偏门。
赵源和他一起下车,艰难地辨认老旧居民楼墙外的楼栋标识,他要找的那栋在好里面,单元门外只有一盏笼着花瓣罩的电灯,光线微弱。
赵源仰头望天,满天的星,不见月亮,这预兆明天将会是个好晴天。
他正要迈步上楼,轰然一声,像巨物倒塌。
转身,并不是天垮了,一尊人形的血肉躯体铺在灰色水泥地,一滴红色从遥远之地而来,俯身冲进他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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