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doll (玩偶)
——再回到小艾希莉·弗里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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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德的房间帷幕高悬,那些瓷人瞪着恐怖的白眼睛立在上空,俯视着我。这是一批男瓷人,没有异国风情,全都是同一张高鼻的白人面孔,衣着考究,仿制典型英国绅士形貌。
特德拿起其中一个。
“你认得他吗?他叫什么名字?”
他给所有男瓷人都起了名字,全都很长。我望着天花板,声音像喃喃自语:
“菲利普·坎德维克·戴格……”
特德大笑起来,俯下身亲我的嘴唇。
“对啦,瓷娃娃,现在是菲利普·坎德维克·戴格先生在操|你!”
过了一会儿,他又搂着我远远指向另一个:“这位呢,你认识他吗?”
特德热爱这种编造名姓的游戏,每换一个名字,他都发挥想象力,以一种完全不同的语气说话。到了最后,当“游戏”结束,他又变回特里斯·弗里曼,搂着我躺在床笫之间,说话的热气喷在我耳畔:
“你躺在这儿做什么呢,瓷娃娃?你背着你未婚夫干什么啦?”
“我……”
“我教过你什么来着?”
我的膝盖曲了起来。
“我让菲利普·坎德维克·戴格,还有……”
每次都有十来个名字,偶尔更多。特德倒在床上,像野兽一样大笑:“上帝啊,你让这么多男人一起操|你!瓷娃娃,你说,你是不是个小婊|子,嗯?说啊!”
跟特德在一起时,唯一令人心生安慰之处在于他无论语气和态度多么可怕,至少不在床上打我。甚至几次我歇斯底里症不合时宜地发作,他也表现得宽宏大量,于是羞耻……唉,难为我还记得要羞耻!但羞耻却逐渐幻化成病态的感激,我将脸埋在床褥里。
旁边特德又凑过来,他拥抱着我,吻我的嘴唇和脸颊:“艾希莉。”
“嗯?”
“你身上有种好闻的气味,真甜。”
“真的?我自己闻不见。”
“我闻见了就行,睡吧。”
就是这个。很偶尔的时候,他会对我说一些温柔的话。
一些像爱、像被感化的话。
于是我笑了,捧起特德的脸,他的眼睛湛蓝湛蓝的,在颜色惨白、骨骼凹陷的脸上,清澈得不合实际。像个疯子。
“睡吧,特德。”
到底要花多长时间,才够我学会满怀感激、像弗里曼夫人期望我的那样生活?可那会也是我所期望的生活吗?我经常失眠,凝望着天花板处的黑暗,心道要是任由一个我甚至不爱的人作践,也许才是最不幸的事。我要避免的也许正是它的发生。这一念头也转瞬即逝,我的生活周而复始。
终于,在我们都二十多岁的时候,婚期也逐渐被提起来了。
但这事儿挺滑稽,真的。特德再没去上学,因为医生说他头脑里有些不安分的零件,无法稳定,只能静养。
他也不像其他男人一样能工作,最后成天待在尼恩斐深处,在不想跟我一起打发时间的时候,沉迷于一些奇特的抽象绘画——“现代艺术”。
小时候我从不往深处想,仿佛一切都将理所当然迎刃而解。
但也许并非如此。
弗里曼夫人的堂兄,一位尤金·杨牧师,偶尔上尼恩斐看望我们。夫人说自己曾在他父母家寄居,种种误会,令亲戚关系很僵。是勋爵的订婚软化了一切,当初正是杨牧师为她和勋爵、我母亲和父亲先后主持了婚礼。我和特里斯的婚礼又能做到什么呢?一次牧师前来时夫人离席,留下我与他单独步行至花圃。
杨牧师是位和蔼长者,我曾悄悄朝他打探父亲和母亲年轻时的故事。
“唉,有些悲伤事。”他道,“你母亲的病。”
“求您告知我一二吧,先生。”
其实从勋爵和尼恩斐其余人的态度,不难看出这丝毫不是一段受人祝福的结合,杨牧师说确实如此。
据说因为坚持娶了我母亲,加上早有的思想分歧,我父亲和他自己的父亲关系急转直下,直至不可挽回,他再没进过自己的家门。而我母亲情况恶化,抗拒伦敦,又拒绝返还尼恩斐,他俩只能在郡中租住。我父亲的牧师考核不顺利,想要进行些艺术商贸事业,也受到重重困阻。
恰在这时一封信从远方寄来,他干脆答应了那邀约,这才在勋爵的阻止未果下,带上我母亲乘船往中国去了。
“别怪我说话难听,”杨牧师摇头叹气道,“你父亲的头脑不清醒,这才早早丢了命。”
“我听说他整日禅精竭虑才耗掉了精气神。”
“谁说的?为了什么?”
“……亚罗号战争。”我的眼睛看向一边,“鸦片。”
“你父亲的头脑不清醒。”杨牧师又道,“亲爱的,你多有些见识就该懂了,这一仗解决了多少问题、做成了多少长远的好事!”
我没再接话,因为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杨牧师不像我长久待在暗室、只能看特里斯看的书和画,他侃侃而谈,我的许多念头却表达不出来,只能在喉中熄灭。这也是不祥之兆。尼恩斐败落了的事实伴随我年岁渐长愈发明显,勋爵的产业不景气,也没有人能指望特德。
既然如此,等我跟他结婚后,能为此做些什么呢?
以后我们所有人都要怎么办呢?
弗里曼先生肯定也在想这事。
一番思来想去后,他提出一个新主意,想安排特德娶个别人家的姑娘。做商人的富人家的姑娘,或许这能避免弗里曼家走向衰亡,可特德不喜欢。
他大发脾气,以至于在那些日子里,整个尼恩斐都不得安宁。
尼恩斐的冬季湿而冷。夜间就寝时,床单间似有白雾升起,像破碎的鬼魂。特德和他父亲为了婚约的事大吵一架回来,我侧卧在床上睁大眼睛,看见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打在昏黄的墙上,摇晃如地狱里的火。
他身上有股潮湿的热气,凑到我耳边,咬破了我的耳垂。
“是你跟父亲说,不想跟我结婚吗。”特里斯问我,“老头子干什么突然说那种话?”
“不——不是我。”
“那就好,瓷娃娃,我非你不娶。”他的牙齿咯咯作响,“非你不娶……你也没想过那类事情?我父亲老去后的事情?”
我摇摇头,看着特德大笑起来,床架吱呀抽搐。
“我想了。”他说了可怕的话:“等他死了,母亲也死了,尼恩斐就彻底归我们俩了。然后我就把所有佣人都驱散,然后成天待在这个房间里,喝酒、画画、做|爱。等酒喝完了,画画完了,一切都结束,我就放一把火。一把火把你跟我连同这该死的宅子一起烧掉。那不是很有意思吗?”
“天啊,特德!”
“你想不想,你愿不愿意,瓷娃娃。告诉我。”
特德私底下吃一些药。它们让他消瘦,颧骨惊人地突出,双目深陷。
他的眼睛逐渐褪色了。特里斯·弗里曼躺在我身边,就那么望着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死。
我吓坏了:“请冷静点儿!你父亲死不了,你母亲也死不了。我们到外面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成吗?再晚就要下雨了。”
他摇摇头,倒在我身上,喃喃自语着睡着了:“一把火,你和我。我们已经是死人了,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我总是怕他,因为他说的话,因为他做的事情。
但到了最后,我仍然别无选择是他最亲密的人。特德没有“正事”可做,这样一来,他的狂躁只剩下两个可怜的出口,一是那些绘画,二则是性|欲。每隔几个月他都有那么几天像动物一样焦躁不安,对那事儿的惊人欲求简直不分昼夜。
我想整个尼恩斐的人都知道,当少爷和小姐在白日里神秘地长期消失不见的时候,究竟是在做些什么。
那么背地里,他们又如何谈论着我呢?
毫无羞耻的。
放荡的。
未婚就怀过特里斯少爷的孩子,看着它在四个月时流掉了的。
有阵我一想起这事就哭啊。白天黑夜的,眼泪怎么就流不尽呢?可我还是得把脸蛋抹干净,到楼上弗里曼夫人的房间里去,长廊里一小片彩接玻璃窗透出美丽的彩色阳光,正好停在我鞋尖前一寸。
冬天即将结束,春天要来了,那是我和特德要去宣誓结婚的季节。
夫人的房间里烧了火,明媚而温暖。
她把一条项链戴在我脖子上:“你这样的年轻姑娘戴着才好看,莉莲。”
我站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那项链是细银链子,底下坠着一块火红的吊坠,乍看跟我父亲留下的那条很相似,只是做工更精巧、保养得更好。和那条石头链子比起来,这一块坠石呈现出温润的半透明质感,弗里曼夫人说那是琥珀。
“这是我结婚时戴的。”她背过身去,将属于她的小匣子合拢:“还有先勋爵夫人的许多遗物,都是漂亮的珠宝,但早几年被一个不知检点的女仆偷走了一些,另一些也看着不吉利了。有一枚祖母绿的宝石戒指至今不知下落呢。可这条项链,它曾经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如今我年纪长了,过几年后,弗里曼家的女主人只有你。你从海的另一边漂流过来,再也回不去了,只有这里才是家,你得不惜代价地为它奉献一切。只要你做到极致,总有一天能够内心安宁,你一定会得到幸福。”
我一时没讲话,还是睁大了眼睛望着镜子。
银链子搭在我脖颈上,上面有枚小亮片,把一痕指甲掐出来的淤伤给遮住。那是特德弄出来的,一碰还是痛。
可现在远远一看,它也像首饰的一部分了。
回去路上我经过厨房,里面没有人,只有茶壶在炉子上响,我慢慢走了进去。瓷器上有和我婚服裙边类似的花样。我走过去握住手柄,低头看那些蒸汽袅袅向上,随后凝滞在空中。
茶壶发了疯一样在我手心里孤零零地颤。
忽然间我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怖直觉,即只要我敢打开盖子,水汽就会柱状向上喷洒,浇灭全部视野的同时,也一并淹没我能够发出的任何哭喊。
我打了个寒颤。
细细的水蒸气喷到脸上,我怕得忽然想哭。可甲板上的海风又吹过来了:不能哭,不要哭。我还想着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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