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庆国公常年驻守南疆,麾下的随行皆是久经沙场磨炼的精锐,很快就控制住了局势。

两百多流民的尸体,横倒在官道与山丘之上,满目猩红。一些逃窜进了树林里的百姓,被士兵追了回来,拖到了道上抹了脖子。

阿渺和萧劭被送到了程贵嫔的车上,由婢女照料着、处理伤势。

张姏姆领着两名宫婢,七手八脚地给伤势最重的萧劭止着血,且又要兼顾依旧晕厥不醒的程贵嫔,身体相对无恙的阿渺,便被安置在了车帘旁的角落里。

萧劭伤势很重,意识却尚清醒,包裹伤口的时候痛得满头大汗、脸色煞白,却始终咬着牙没有喊疼。

张姏姆看得愈发心疼不已,心里又急,“老婢手笨,又不会正骨,只能暂时先帮殿下止住血。殿下想喊疼就喊出来,千万别忍着!”

萧劭瞥了眼一直焦灼注视着自己的阿渺,稳了稳呼吸,费力地抬了下嘴角,“我没事的。”

这时,马车外传来了对话声——

一个将领模样的人,粗声粗气地大喊问道:“追到了没?”

军士打马过来,“回褚将军,刚刚在人群里起哄的那几人像是祈素教的,早有准备,全都跑掉了!”

褚将军颇为恼怒,“没用的东西!全他娘一群呆刁!”呼哧了几口,指挥部属:“陆公有令,赶紧把这些流民的尸体都处理了!头不要烧,全砍下来装车里!”

阿渺听到“砍头”、“装车里”几个字眼,不由得后背一凉,下意识地攥紧了车帘。过了好半晌,倒也没见有人来掀帘子,才意识到不是要装这辆车,终于稍稍松懈下来,视线游移间,却撞见萧劭也正望向了车帘的方向,眉头微蹙,一双黑眸显得格外黯沉。

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分,车队在玄武营的护卫下、缓缓抵达了富阳关外的营地。

程贵嫔此时已经幽幽转醒,搂过一双儿女,垂泪不止。

张姏姆在旁边提醒道:“娘娘还是赶紧把庆国公请来,问问他的安排!就算不直接护送咱们回京城,也好歹让人把咱们送回行宫才对,来这脏乱腌臜的军营做什么!”

禁军的几个长官,平日里一副得意昂然的模样,可经此一役,再面对着杀伐狠戾的玄武军,大气都不敢出,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人家走。

车队里论分位,当属五皇子萧劭最高。可如今萧劭伤势严重、虚弱不堪,凡事就只能靠着程贵嫔一个人来拿主意。

程贵嫔一介深宫妇人,对于眼下状况有些惶然无措,下意识地看了眼儿子。

萧劭气息沉重,强撑着说道:“阿娘,你让他们,直接送我们进富阳关……”

程贵嫔也觉得刚才张姏姆的话在理,遂点了点头,打发婢女去请庆国公来见。

谁知庆国公回禀称军务缠身、不得空,只派了麾下一位名叫张隐锐的儒将,跟着婢女过来回话。

那张隐锐年纪不大,言谈文雅,隔着车帘向程贵嫔等人请了安,知悉了对方的想法后,说道:

“此刻富阳关外尚有流民出没,并不安全。且天色渐晚,就算某等领兵一路护卫,也未必敢保证不会出任何差池。所以陆公的意思是,请殿下和诸位娘娘暂且在营地里休息一夜,明日天亮之后,再护送诸位入关。”

顿了一顿,又道:“五殿下的伤势不轻,若再行路,又免不了一番颠簸。陆公已经安排了营中最好的医官,来为殿下诊治。”

程贵嫔原本还想再争取一下,可听到张隐锐的后一句话,不由得立刻改变了心意,应允道:“那便有劳将军了!”

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比尽快让孩子得到医治更为紧要的了!萧劭纵是疑虑重重,却终究拗不过母亲的心意,加之人本身虚弱无力,只能任由着张隐锐指挥着部属,将他抬入了营中大帐。

玄武营中的医官领了命,入内帐为萧劭重新包扎了一下肩骨,之后出来禀报道:

“五皇子殿下福祉深厚,所幸没有伤到要害,肩胛处的错骨正位之后,休息半月便能痊愈。至于身上和脸上的伤口,娘娘也不必太过担心,五皇子年纪尚小,只需按时敷用云芝露与珍珠粉,应是不会留疤的。”

程贵嫔略微松了口气,又问:“那公主呢?”

医官回想起阿渺的情况,心中不禁再度暗暗称奇,“公主殿下的手臂上有被石块砸中的瘀伤,但并不紧要,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伤情了。小人听说事发时,公主曾挡在五皇子的身前,所以也一度担心过她头部可能会有隐伤,不过仔细诊查之后,确定是没有问题的。”

程贵嫔怔忡片刻,点了点头,轻声道:“那便好。”

内帐之中,手臂刚刚被涂了药的阿渺,放下衣袖,凑近榻前,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触了下萧劭肩头的绷带。

“是不是很疼?”

萧劭面色苍白,摇了摇头,“不疼。”

比起疼痛,他更觉得丢脸,觉得挫败、恼恨、愧疚……

回想起之前阿渺挡在自己身前的一幕,他沉默半晌,“以后再遇到那般危险的情况,千万别再意气用事。记得……一定先保住自己。”

阿渺垂了垂眼,“那五哥刚才,为何不自己骑了马走?你都不肯舍下我和阿娘、自己逃命,阿渺为何要逃?”

萧劭有些啼笑皆非,很想抬手拧一下阿渺软嘟嘟的脸颊,却又使不出力气。

“你一个柔柔弱弱的小丫头,留下又能做什么?哥哥是男儿,遇到危难,自当如此。”

阿渺噘了噘嘴。

六哥也是男的,还不是自己骑马走了……

心中虽是不同意哥哥的说法,却也不愿意跟受伤的他争辩。

两个孩子一卧一立着,彼此都有些兀自沉默起来。

阿渺迟疑了会儿,小声开口道:

“五哥,你心里是不是……在担心什么事呀?”

她从小长在萧劭身边,对他细微的情绪变化都觉察得十分敏锐。刚才在马车上,萧劭的刹那怔忡、以及之后态度坚定地不想入营,都似乎在指向着某种隐忧。

而且刚才军医进帐来处理伤口的时候,萧劭几番开口问话,打听久居南疆的庆国公为何会突然回京,那军医答得敷衍含糊、只说是例行归京述职,那时阿渺瞧着五哥的脸色,就似乎越发的不好了……

萧劭望着阿渺,好半晌,最终却只是牵了牵嘴角,“没事的。”

之前在马车里,他听见了玄武营兵将之间的对话,说是在搜捕祈素教的人。

也就是说,当初那几人在流民中煽风点火的时候,玄武营的人就已经看到、或者听到了。

再由此推断,在灾民动手之前,庆国公的人马就极有可能已经埋伏在了近处。

可直到自己险些丧命,对方都选择按兵不动、不予施救……

萧劭在心中揣摩着各种可能的缘由。

庆国公陆元恒身上,那种谋定而后动的杀伐果绝,是他从未在自己父亲身上见过的。

那种近乎张扬而睥睨的力量,有些陌生甚至可怖,但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而言,又有些莫名的令人向往……

或许,陆元恒当时只是在等待时机,想要一举全歼、以防漏网之鱼?

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打算出手相救。

若不是后来陆澂追逐着阿渺、也陷入了危险,玄武营的人根本就不会现身?

萧劭在心中百般思量,琢磨着不同答案所昭示的含义。

但在想明白缘由之前,他又不敢惊扰到母亲和妹妹,只能将心事压到自己一人身上。

阿渺直觉地感到了五哥的情绪变化,不肯放弃地追问道:

“真的没事?”

想起自己从前做的那个噩梦,不觉捏紧了小手,“可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那些愤怒而狂暴的流民,口口声声嚷着要杀进行宫、讨伐父皇,跟梦里那些士兵如出一辙,杀红了眼的要诛尽皇族中人……

还有那个庆国公……

虽然救下了自己和五哥,可杀起人来却毫不心软,不光让部属杀尽了那么多流民,还把他们的头全割了下来!

阿渺内心一阵惶恐,忍不住坐到榻沿上,攥着萧劭的一截衣袖,“五哥你说,我噩梦里的那些事,会不会……真的发生呀?”

萧劭沉默了一瞬,翻过手掌、覆住阿渺的小手。

“别怕。”

他嘴上安抚着,内心却又斟酌了半晌,最终下定决心,轻声对阿渺说道:

“你待会儿,让六弟带着禁军的林将军过来见我。记得要悄悄进来,不要惊动阿娘她们,可以做到吗?”

阿渺突然被哥哥“委以重任”,小小的心立刻充溢满了骄傲感和责任感,迅速抬起脑袋,认真点头,“嗯!”

这时,帐外的程贵嫔向医官问完了话,携着张姏姆匆匆走了进来。阿渺的乳母周氏,也领着婢女入内,将阿渺请至外帐、更换衣物。

外帐之中,设施简陋,周氏让宫婢去马车上取来了织锦毯,铺到地上,方才让几位嫔妃有了暂且歇息的地方。而素日养尊处优的嫔妃们,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一个个满面愁色、形容憔悴,各自的贴身侍女也杂乱忙碌着,替主子整理着衣裙妆发。

阿渺身上的衣裙,好几处划破,沾染了大团的尘土污迹。而随行所带的行装又被灾民抢得七零八落,周氏只寻得一套小宫婢的替换衣物,简单裁剪短了衣袖、裙摆,裹紧了腰带,给阿渺穿上。

阿渺惦记着萧劭的嘱托,环视着四下,问周氏:“六哥去哪里了?”

周氏跪在地上,一面为阿渺穿袜子、一面答道:“七殿下一直哭闹,昭容娘娘便让乳娘抱他在外面走走,六殿下在旁边跟着。”

六皇子和七皇子一母同胞,皆是由黄昭容所出。阿渺跟六哥萧逸时不时还会拌几句嘴,但却很喜欢白白胖胖的七弟,闻言连忙问道:“小七郎怎么了?是不是也受伤了?”

周氏摇了摇头,“七殿下没受伤,就是这军营里实在腌臜,连做碗酥酪的干净水都没有!”

正说着,被打发去要水的宫婢拢翠,红着眼,进到帐内,手里的执壶空空如也。

周氏站起身来,“灶房也没有?”

拢翠十三四岁的年纪,还不大会忍耐情绪,带着丝哽音说道:“我跟他们说,咱们殿下喝的水,须是井水先经石块和竹炭滤过、再沸煮放凉以后,才能用。可兵营灶房里的人不但不给,还笑我娇气,说让我直接给生水里添点水君叶,就能喝了……”

周氏今日亦是又惊又累,一路忙到现在,积攒了大半天的火气终于再忍不住了,闻言怒道:

“岂有此理!能伺候殿下膳食,是他们的福分,岂能不知好歹!”

她劈手夺过拢翠手里的执壶,“我倒要看看,他们胆子有多大!” 说着,撩帘出了军帐。

拢翠和另外一名宫婢,见状连忙跟了出去。

阿渺扭过头,见帐内众人各自忙碌着手头事、无暇注意自己,趁着帘子落下的一瞬,快步闪身而出,也出了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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