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的马车,顺利地进入了建业城。
流民逼近京城的消息,此刻已经传开,街巷中民众惶乱,急着聚集家人、关门闭户。往日最繁华热闹的西市,开始有大批的商贾驱赶牛车马车,将商铺和摊位里的货物转移到安全的所在。
一时间,街上人马拥堵,一片混乱,昔日熙攘、碾落狼藉。
幸而有几名府卫一路护送,赵府的马车得以挤过人潮,艰难抵达了皇城外。可这时神策军和骁骑营正交接着皇城戍卫的工作,忙作一团,莫说寻到李氏的兄长,就连找个能传话的人都很困难。
前去传话的府卫,返回禀道:“现在是神策军的人在守皇城,都推说不认识骁骑营的人。属下告诉他们三公主就在车内,反被他们嘲笑,说每天都有人跑到皇城门下自称皇亲国戚……”
李氏身怀六甲,一路颠簸,早已动了胎气,却又不想吓到几个孩子,此时强忍着痛,吩咐道:“那你再去寻骁骑营的人,多找找,总能找到!”
阿渺从前见过黄昭容怀七皇弟时的模样,知道有了宝宝的人受不得冲撞,也因为担心李氏悲痛忧惧,才没有把之前在富阳关看到赵将军被同僚暗杀的事说出来。此刻她听府卫提到神策军,心中猛地闪过一道光亮,喊住府卫:“你带我去见那些神策军的人。”
李氏不知阿渺意图,劝阻道:“军人粗鲁,殿下金枝玉叶,岂能屈尊亲自去见?”试图撑起身子,“还是让妾去跟他们说说吧。”
“我不怕的!跟流民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没怕。”
阿渺瞧着李氏脸色煞白、说话气促,显然急需休息,而自己至亲之人就近在咫尺,绝没有不亲自尽力一试的道理,“夫人且让我试试。”
说着便迅速地撩帘下了车,让府卫领自己,来到皇城门前的驻兵处。
神策军的军长,正指挥着士兵,七手八脚搭建着用于防御的拒马障碍,见府卫去而复返,一脸的不耐烦,抬手冲他挥推,“圣上御令,禁封城门!我不管你是哪家将军大臣的仆役,再在这儿晃悠,就别怪我动手了!”
阿渺微微吸了口气,走上前,扬起小脸,“这个你认识吗?”
她将陆澂给自己的那块玉牌,高高举起。
“我是大齐公主萧令薇,这令牌是庆国公世子陆澂给我的。你们若认得这令牌,就即刻开门,让我回宫!”
之前的两次经历,让阿渺渐渐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公主身份,在宫外似乎并不怎么好用,尤其对着士兵之类的人,明显是庆国公这三个字更有威慑力一些……既然陆澂说过,玄武营和神策军的人都认得这块令牌,那她索性就把陆澂和自己的名号一起报出来,终归能有一个管用吧?
果不其然,神策军领队之人一见那令牌,神色立刻严肃起来。
“公主殿下?”
阿渺走失之事,并未广泛流传,且神策军一直驻守京城,是以无从知晓。但是庆国公府的令牌,却是军中奉若神谕之物,不敢不敬。
军长迟疑一瞬,示意左右跪地行礼。
“末将失礼,请殿下恕罪!”
阿渺心中五味杂陈,慢慢收起令牌,“你们起来吧。快些送马车进宫城,我就不生气了。”
军长躬身谢恩,吩咐部属打开城门、护送公主车驾回宫,自己则快步越过拒马,行至外围,召来亲卫低声道:“速去禀告陆公!”
进了皇城,马车一路驶抵北宫门。
宫门处的禁军和侍官,是认得阿渺的。乍见到公主一身衣裙脏破地出现,众人惊讶万分,一面找人疾往宫中传信,一面扶着阿渺下车,为她传唤侍从与肩舆。
阿渺记挂着母亲和五哥,恨不得立刻就飞去相见,嘱咐侍官好好安置赵将军家人,自己也不等肩舆了,径直拔腿就往寝宫方向狂奔而去。
只不过一日一夜的分离,却好似沧海桑田般的漫长……
纯熙宫中,被御医施了针的萧劭,幽幽转醒,见母亲侧身坐在榻边,双眼红肿、神色憔悴。
“阿娘。”
萧劭的意识尚有些微弱,支肘撑起身,觉察到自己身处皇城寝宫,视线游移一圈,随即问道:
“阿渺呢?”
程贵嫔闻言,眼眶愈加泛红,装作低头为儿子掖被角,低声道:“你觉得怎么样?头晕不晕?”
萧劭心思敏锐,见母亲刻意岔开话题,便随即有了猜测,握住程贵嫔的手,“阿渺怎么了?”
程贵嫔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沉默片刻后,将阿渺失踪、以及军营后继发生的诸事,一一告诉了儿子。
末了,泣道:“都是阿娘的过错!不该逼着你喝那碗药的。”
当时见那军医恭敬认真、玄武营的张将军又温文儒雅,便不曾起过猜忌,加之担心儿子病情,遂不顾萧劭的犹疑,催着他饮完了那剂汤药。
萧劭听闻阿渺失踪,顿觉心头一空,浑身的血液凝结出冰寒,又是愧疚又是悔恨!恨自己不该让阿渺出去寻人,悔当初思虑得不够周详,只想着不让母亲担忧,对她刻意隐瞒自己的担忧与猜测,反而让事情变得更糟……
“阿娘勿要自责,一切都是孩儿的错。”
萧劭竭力抑住情绪,撑身下榻,“我去把阿渺找回来!”
他落马时跌伤的肩骨刚刚正位不久,猛地一使力,伤处顿时剧痛不已,人差点失了平衡、滚落下榻。
“劭儿!”
程贵嫔连忙扶住儿子,“你别着急,刚才圣上已经答应,会再派禁军去寻阿渺的!”
她一心指望着圣上派兵去寻阿渺,可事实上,萧景濂似乎比她更心慌意乱,匆匆赶至后宫不像是为了探视儿子,倒更像是急于逃避前朝、求一份喘息平静的机会,到最后,反而被哭哭啼啼的嫔妃们弄得更加心烦……
为了打动帝心,程贵嫔不惜松口,主动提及阿渺与风闾城的婚约,萧景濂这才冷静了几分,允诺会让禁军再出城寻人。
一想到此,程贵嫔也辨不清心中到底是释然了几分、还是愈加的悲苦,紧紧拥住儿子,低头藏起了泪眼。
就在这时,寝外突然有宫婢欣喜出声:
“公主!”
紧接着,阿渺小小的身子,像风一般地奔了进来,脸颊通红,大口喘着气,连呼吸都来不及平复,便一头扎到了榻边的程贵嫔怀中。
“阿娘!”
程贵嫔和萧劭皆是震惊不已,怔忡一瞬后,方才回过神来。程贵嫔紧紧将阿渺搂住,不肯放松丝毫。
萧劭也费力撑起身,伸手抚上阿渺发顶,确认自己并非身处梦境。
他向跟进来的宫婢问道:“是谁送公主回来的?”
宫婢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阿渺一路疾奔入内,竟是赶在了去御前禀报的内侍前面,先一步抵达了萧劭的寝宫。
她从母亲的怀中抬起头,急切说道:“是富阳关赵将军的夫人送我来的!富阳关的赵将军,其实是被玄武营的人杀的!那些流民,也是看见了官道上被杀的人的头,才变得很愤怒的……”
阿渺顺序颠倒、焦虑急切地向母亲和哥哥讲述着自己的所见所闻。
萧劭眉目沉郁,沉吟片刻,又追问了阿渺几处细节,抬眼对母亲急道:
“我们必须马上去见父皇!”
齐帝萧景濂从纯熙宫出来,回了自己的寝殿。
这些日子一直伴驾的程宝华,蹑着莲步而至,柔柔地倚到皇帝的身畔,抬起皓腕,将凉凉的指尖抚上他的额角,娇滴滴地唤了声:“陛下。”
宝华年方十六,生得容貌明艳、冰肌玉骨,一头乌发更是光可鉴人。萧景濂自从在避暑的紫清行宫临幸了宝华,每每拥着女孩柔软的身躯、抚着她的一头长发,就觉得暑气消散、清香沁人,恨不得时时留在身边,就连御驾提前返京,也是只传了宝华一人随侍在侧。
可今日萧景濂对着如此美人,再也提不起兴趣。
内侍官一趟接着一趟,在圣驾前递送着消息:
“陛下,神策军已经撤至北宫门了。”
“召玄武营入京戍卫的旨意,已经送出富阳关了。”
“京城西市和永宁坊发生百姓践踏!仇将军调了骁骑营的兵马前去维护秩序。”
萧景濂撑着前额、眉头紧绞,烦躁却又无力地挥手摒退着侍官,直到一名急慌慌奔入的内侍带来了阿渺回宫的消息,萧景濂这才缓缓抬起眼来,神思微恍,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厄运连连的今时今日,竟然还能听到一个让自己略微松了一口气的消息。
就在这时,皇后带着三皇子萧器和二公主萧令露,匆匆前来觐见。
一向端庄沉稳的荀皇后,听闻了前朝与京城中的诸多变故,也不觉焦虑起来,上前行礼后、便径直谏言道:
“陛下,眼下建业局势混乱,不如……暂且出宫南撤、去金麟城避一避?”
三皇子萧器也附和道:“父皇,祈素教虽只是乌合之众,但之前江州失守,可不就正是这帮愚民所为?父皇万不能冒险留在京城!”
萧景濂举棋不定。
这样的念头,他其实也有过。可外面的局势到底有多混乱,值不值得他丢掉九五至尊的颜面、仓皇逃离,萧景濂的心中,一直还拿不准答案。
和平盛世出生的皇子,长于金玉奢靡的温柔乡、居于万人之上的九重宫阙,看不见宫墙外的蝼蚁众生、艰难贫苦,他甚至……连流民到底是何种模样,都无法想象。
眼下灾民破关,京城混乱,可毕竟还有禁军、骁骑营、神策军的三层护卫。难道这么多训练有素的兵马,还挡不住手无寸铁的区区流民?
可这时,殿外一阵突如其来的轰隆震响,猛然截断了萧景濂的思绪。
案上一盏琉璃博山炉,滴溜溜地滚落到玉石地砖上,霎那间摔得粉碎,亮晶晶的碎粒四下飞溅。
几名内侍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
“陛……陛下,祈素教攻进皇宫了!”
萧景濂苦苦维持的仪态与表相终于破碎掉,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出宫!马上出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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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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