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坠入无尽的深渊,又被什么东西拉了起来,眼前忽然明亮了一片。只是那光来得太突然,刺得沐黎的眼睛生生发痛。
“小四!你终于醒啦!”耳边却是柳驰的声音。
喉间一股血腥的干涩味儿,沐黎忍不住轻咳了两下。
“我这是……”她有些吃力地睁开了眼睛,舔了舔干得发痛的嘴唇。
“没事了没事了……”柳驰轻轻地将她扶起,声音如煦风拂面,“来,喝点水。”
一杯茶盏递到了眼前。沐黎的双手却像灌了铅一般,如法动弹。柳驰将茶杯送到她嘴边,沐黎这才抿进了些许。刚咽两口,又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慢点儿……”柳驰急忙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背脊,轻轻拍了拍。
一杯水下肚,沐黎感觉终可以说话了。“荣国公,萧公爷怎么样了?”她扯着沙哑的嗓子问道。
却见柳驰脸色微微发青,目光中一抹戚色。
“荣国公…伤势过重。已经……薨逝了。”
如同被人按在水中,沐黎竟有些窒息的感觉。她下意识地大口呼吸。几乎是用尽了全身气力,她挣扎着站起身来。
“我……我要去看一下……咳咳!”胸口起伏太过激烈,她又猛咳了几下。
“不行!你这样如何去?你身上还有伤呢!”柳驰在一旁有些手忙脚乱,因为怕碰着沐黎身上的伤,他只得张开双手在她面前,虚挡一下。
“让开!”沐黎大喝一声,说着她抬起右手一甩。
“啊——”钻心的疼痛袭来,右肩上的伤似乎被拉扯到了,她痛得停住了脚步。
“我就说吧!”柳驰急得剑眉竖起,一手扶着她的后背,一手拉着她的右臂。
“你看看,伤口又渗血了!”他心疼地嘟囔着。
“我没事!”沐黎倔强地摇了摇头,“我要去看看,去看看……”她狂喘着粗气,脚步却十分坚定。
“你……”柳驰正要发话。帐门却被掀开了。
沐黎立刻像被定住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在昏迷前看到的那双清冷眸子,现下看来更是冰冷似雪。
“殿下……似乎还能走动……”萧蘅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他低垂着眼眉,表情复杂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女。
凌乱的头发随意披散着,满身都缠满了伤带,血迹斑驳,苍白的脸颊没有一丝血色,干裂的嘴唇上星点红色。
“萧蘅,我……”沐黎抬起头来,试图在他的眼底中寻得一丝光亮。
她没有用“孤”,好似一只负伤累累的小兽,收紧了自己的爪牙,一副颓丧不已的样子。
有一刹那,一缕晦暗不明的闪烁从萧蘅的眼中划过,转瞬却化作一把尖锐无比的利剑。
“殿下还是莫要糟蹋自己。免得叫臣为家父,为那五百勇士不值!”
沐黎无处可逃,只是木然站立着,尝着这万箭钻心的苦楚。
“萧蘅!你胆敢这般无礼!”柳驰倏地一下站到了他面前,把沐黎挡在了身后。
萧蘅却是全然未将他放在眼里,一把推开,硬生生地逼到了沐黎跟前。
两人的距离一下拉近,上一次这么靠近的时候,还是一同秋猎的那次,那时他的那双黑眸,明明还有些温柔的波光。
此刻,沐黎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中,却只寻到自己那张狼狈万分的脸。
蓦地,那眼中泛起一道凶光,森冷的声音回响在耳畔:“此役五百先锋虽是全军覆没,无一生还,但皇太女终是得偿所愿,亲手诛杀了宇文亮。”
沐黎睫羽微抖,喃喃道:“都没了么……”
“都没了。尸骨无存。”寥寥几字带着些许哀戚,却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阴鸷的冷笑:“不过能成就皇太女的军功,也算值了!不是么?”
心口像被重物狠狠击中了一般,沐黎身子一颤,双脚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小四!”柳驰忙从后面抱住她那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子。抬头冲着萧蘅大喝:
“够了!人生自古谁无死!众将士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怎么能说是为了皇太女的军功呢!”
“好一个死得其所!”萧蘅深呼一口气,双眼微闭,嘴中反复呢喃着“死得其所”四个字。良久他抬起眼帘,咬牙切齿道:“若不是皇太女一意孤行,非要兵行险招,这五百将士又怎会落得如此惨烈下场?!”
“不是的!”沐黎喘着粗气回击道,“宇文亮知道了我们的突袭计划,他为此早早就准备了……此次行动甚为秘密,所知之人并不多。我们这里必是有细作……去北栾那边告密了……”她说到后面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细作?!”萧蘅剑眉微挑,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嘲弄的意味,“皇太女还真是费尽心思找借口。若是有细作,殿下当初又如何能出奇制胜大败北栾十万大军?!”
心口又开始阵阵抽痛,好似有一股炽热往上翻来,喉间似乎卡着什么。沐黎缓缓咽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眼中映出一张冷銳无比的脸孔。
那张冷如白玉的脸孔,虽然近在咫尺,却缘何逐渐模糊……只一双如无底深渊的眼眸,像是要把人活活吞噬了。
半晌,萧蘅低俯下身。
“殿下,这便是你说的凿了,劈了,打碎了?臣算是领教了……”
“你说什么……”沐黎感觉胸口像是要爆炸似的,那团炽热迅速地翻腾了上来,须臾已至嘴边,她再也无法忍受,“哗啦”地一声,竟是一口鲜血迸射了出来。
“小四——”耳边柳驰的声音却变得飘渺起来,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沐黎的身子愈来愈轻,眼皮却愈发沉重,终于她不甘心地合上了眼帘,眼缝中那张冷冽的面孔终是变成了无尽的黑暗。
眉宇间微微一震。萧蘅原本拽紧的拳头松了开来,他下意识地要抬起手去,却见柳驰已经稳稳将她抱在怀中。
“快!快去找郎中!快!快呀!”柳驰将沐黎横抱起来,轻放到了床上,嘴里急得大吼。
却见萧蘅只是站着不动,他狠狠地一跺脚,头也不回地往帐外跑去。
被掀起的帐帘带入了一阵冷风,烛台中的火舌轻摇起来,萧蘅印在帐子上的影子更显得迷离扑朔。
他轻步走到床塌边上,低垂着头,痴痴望着躺在眼前的少女。
惨白的脸上秀眉紧锁,原本苍白的双唇这会儿却是殷红一片,连嘴角都还挂着一丝血迹。
曾几何时,他有过冲动想要覆上这张倔强的嘴。
短短几天,恍如隔世。
“嗯……不是……”却听到沐黎低迷的呓语声,像是在梦魇般,她额上忽然冒起了汗珠,呼吸也变得更加急促。
她扭动了一会儿,才又安静下来。末了,眼角一颗晶莹悄然滚落了下来。
萧蘅的眉心扭得更紧了,手像是无处安放似的,终还是抬了起来。
迟疑片刻,落在了她的脸上。
“皇太女殿下果然是为了皇位不择手段。”他的手轻抚过她的脸颊,把那一抹泪珠拭去了。
“既然如此,我就要把它从你手上夺去。不仅是皇位,你在乎的一切,我都要一样一样的夺走!”
萧蘅倏地站立起身。眼睛变得幽深晦暗。他朝手上看去,指尖还留着些许水汽,正是她适才落下的泪水。
“殿下以后哭的日子可要多着了呢。”萧蘅波澜无显地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
等沐黎的身子终于恢复过来,已经是半个多月以后了。
那场恶战的事情,她从柳驰那里听得来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那日是萧蘅预感不对,这才带着一军大部队冲去关雎谷。虽在半路救下了沐黎,但萧绎却是无力回天了。
等他杀进关雎谷的时候,大战已经差不多结束了。
五百将士殊死搏斗,最终将北栾的三千人马灭了一大半。加上宇文亮已死,北栾军更是无力再战,没一会儿就尽数歼灭。
北栾这次打击甚大,关雎谷沦陷,神龙都也岌岌可危。国君宇文焕带着一众家眷弃城而逃。
此次北征,直捣神龙都,得偿所愿。
这是沐黎的初衷,只是每每看到那口黑色的棺木,她心中却都是无法挥抹去的抑郁。
荣国公萧绎,是她登基路上的一大障碍。朝廷内为其是瞻,党羽众多。是她无论如何都要去除的人。
但是她没有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
可惜了。她心中暗念。
当然她也没时间为此惋惜太久。那日在昏迷中隐约听见的那些话,时时在她脑子敲击着她的神经。
萧蘅,这是一个更加难应付的对手。
军报传回柔京,泰成帝亦是为萧绎的殉国悲痛万分。除了破格追封他为荣安王,葬仪也是按照了亲王的规制来的。为显皇家重视,更是钦定了皇太女沐黎在出殡之日为其扶棺。
大部队带着萧绎的灵柩一路南下回到了柔京。
再次看到那青瓦黛砖的城门时,沐黎的心绪有些恍惚。脑中闪现了当时出城的时候,自己是如何幻想归来之景的。
那时她想了很多的可能,甚至想到自己会成为棺中之人……
可唯独没有想到这个结局。她的目光向那口漆黑的棺木望去,心头又是一阵惆怅。
“恭迎皇太女凯旋!恭迎大将军凯旋!”黑压压的仪仗队早已候在城门下。震耳欲聋的呼喊声把沐黎的思绪拉了回来。
是啊!凯旋而归。
她的眼眶忽然朦了起来,两行清泪滑落进嘴里,却一点儿也没有胜利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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