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葛权一夜未归,家里人都找疯了,直到第二天下午,张员外家的小厮去野猪岭的陷阱里查看猎物才发现了他。彼时他已经奄奄一息,最后虽然被救了回来,但一条腿被野猪夹给废了。
何青青看见一脸苍白浑身脏污血迹的葛权被人从山上抬下来,吓了一跳,转身跑回家躲起来不敢出门。庄杏浓讶异平日里跳脱的女儿突然转了性子,但小孩子性情本就阴晴不定,也就没放在心上。谁知两日后,葛汉一家就找上门来了。
那葛权醒后,将从何青青那里听见何首乌才去的野猪岭一事和盘托出。葛汉夫妇岂肯罢休?纠集了一大群人,气势汹汹上门理论。
“小小年纪,心思居然如此恶毒,将我儿诓骗到野猪岭去,差一点连命都没了,废了一条腿,以后还叫他怎么活啊,今天你们要是不给我儿一个交代,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葛汉媳妇在门前大哭大闹。
庄杏浓将女儿护在怀里,陈氏在门前同人交涉,但俩个妇人,如何斗得过一群胡搅蛮缠之人?
葛汉媳妇哭天抢地,身边一众妇人指指点点,更有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在边上目露凶光。
好在庄老汉一家平日里为人良善,邻里关系都不错,见此情形,早有人通知了里正。里正带着人匆匆赶到,总算没让庄杏浓一家被人给欺负了去。但看葛汉家那架势,此事定是不能善了。
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首先便要问当事人何青青的说法。
里正和蔼地将何青青换到身边,一边安慰她别怕,一边细细询问当日之事,何青青只说当天她是偷溜出去找了石头,但只给他送了点吃食,矢口否认何首乌之事。
“她撒谎,那天我明明听见她跟石头说野猪岭上有何首乌,还说是里正爷爷亲口说的。”
葛权躺在担架上,胖乎乎的小手指着何青青声泪俱下指控。
只是此话一出,在场之人俱都变了脸色,因为那天正好十五,里正是要去县衙处理公务的。
“胡说,那天里正都不在村子里,怎么说那种话?小孩子家撒谎也不打草稿。”
人群之中有人将问题指了出来。
葛汉媳妇面露慌乱,但仍旧辩解:“焉知不是那丫头故意编慌骗我儿的?”
有人提议:“谁是谁非,把石头那孩子叫来对质一番不就清楚了?”
大家都觉有理,于是,庄家村,葛家铺两方各自派出一人去大枫树底下的破茅草屋里把石头带了过来。
石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茫然无措地被带到何青青家门口,见葛权躺在担架上断了一条腿,又有许多人围着,有些心慌,但当他看见人群中被围的何青青之后,登时变了面容,冲上去用弱小的身躯挡在何青青的身前,张开瘦弱的双臂,像一直龇牙的幼兽,朝着人群嘶吼,“不许你们欺负青青。”
人群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嬉笑声,里正上前蹲下身子,耐心问道:“石头,你告诉里正爷爷,十五那天青丫头去找你,都说了些什么?”
石头面露迟疑,里正放缓了声音说道:“别怕,你实话实说,有里正爷爷在,没人敢伤害你。但是,小孩子,不许说谎,知道么?”
里正的话软中带硬,对于一个八岁的孩童来说,显然是有威慑作用的,石头脸上果然也露出了一丝惊慌地神色。他抬头看了眼庄杏浓,又看了看躲在母亲怀里的何青青,嗫嚅了半天,在葛汉媳妇的喝骂之下,才吞吞吐吐说道:“对不起庄婶婶,那天是我吃了青青的鸡蛋,我知道那是你们留给青青补身子的,但我好几天没吃东西,实在太饿了,就……”
“你个混账东西,谁让你说鸡蛋的事儿了,那天明明就是你跟这死丫头一道骗我儿子去的野猪岭,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居然还在这儿扯谎。”
“住口”
里正呵斥住葛汉媳妇的撒泼怒骂,转而又问石头,“就只给你吃了一个鸡蛋,没说别的事儿?”
“还有……”石头吞了吞口水,肚子咕噜咕噜响了两下,“还有一个馍。”
来这之前,他喝了一肚子的水,此刻肚子翻江倒海,跟造反似的。
“没跟你说何首乌的事儿?”
“何首乌?”石头仰头看着里正,一脸地茫然,“那是什么?能吃么?”
何青青也适时地抬起头,用一种娇娇软软无辜可怜的声音问庄杏浓,“娘,何首乌到底长什么样啊?”
人群一时寂静。
是啊,这俩个孩子,一个才五岁,另一个虽然年岁稍长,但无父无母,又怎会知道何首乌?
里正转头看向葛家铺村的人,朗声道:“事情已然明了,这俩孩子根本不知道什么何首乌,又何来扯谎一说?”
葛汉媳妇刚想张嘴反驳,却听得擂鼓似的咕噜声响,众人循声看去,竟是石头。他的肚子不停咕咕作响。见自己成为人群的焦点,石头只觉窘迫万分,不由低垂了脸。
“石头,你这是怎么回事?”
里正见着孩子脸色蜡黄,不觉起了狐疑。
石头红着脸说:“里正爷爷,我……我饿……”
里正皱眉,他给这孩子安排了倒夜香的活计,虽赚不了几个钱,但也不至于饿成这样。
“你是不是最近偷懒没有上工?”
见里正爷爷板着脸训斥自己,石头顿时委屈不已,红着眼眶弱弱反驳说“没有。”
“那怎么会饿肚子?我跟你说过什么?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自食其力,倒夜香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活儿,但堂堂正正,饿不死你。”
石头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泪水落下。
里正见情形不对,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石头壮着胆子一口气说道:“是葛家的三兄弟,他们故意针对我,我去哪家倒夜香,他们就故意往那家泼粪水,次数多了,那些人家就都不要去倒了。”
石头一身破烂,皮包骨头,八岁的孩子看着却比五岁的何青青还要瘦小,虽然大家都嫌弃棺材子晦气,但好歹有一份良知在,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去为难一个孩子。此时见他这副模样,也都不由得心生怜悯。
有人说道:“这种缺德事儿也干得出来。这孩子无父无母已经够可怜了,怎么还有人这么坏,这样欺负人家。”
葛权躺在担架上,下意识就开口反驳:“你胡说,我没有。”
“怎么没有?那日我明明看见就是你们兄弟三儿往我家大门泼粪水。”
说话的是葛家铺一个娘家姓张的妇人,一想起这事儿,她就心中犯恶心,也顾不得什么立场不立场了。
庄家村的人也站出来维护自己村人,开始说道:
“小小年纪不学好,你们做父母的也该好好教训一下了,前儿故意踩坏我刚插的红薯秧,我亲眼看见的,他还抵赖。”
“看样子,这娃的确不实诚,谎话张口就来。我看呐,八成是他自己闯了祸,怕家里责罚,这才故意扯谎说自己是被人诓骗的。”
众人七嘴八舌开始讨伐葛汉家三个孩子的种种劣迹,葛汉媳妇一开始还同人辩驳对骂,但渐渐发现,竟然葛家铺的人也都不站她这边。毕竟,她家三个孩子委实劣迹斑斑,就连葛家铺的人也没少遭殃,今日之所以一同前来,也只是看在大家同宗的份上,但被众人这么一说,内心也勾起了些许不满,认定了是葛权害怕家中父母责罚而故意撒谎,因此一个个便都默不吭声了。葛汉夫妇无奈,只好抬着小儿子灰溜溜地回去了。
待众人散尽,母女三人进了屋。
陈氏在院子里摘了柚子叶拿去厨房烧水说要给何青青洗澡去晦气。屋内就剩了庄杏浓跟何青青,庄杏浓坐在床沿上,拿了陈氏未纳完的鞋底纳了起来。何青青站在她脚边半天没挪地儿。
“娘……”
她突然叫了一声。
庄杏浓抬头看向女儿。
何青青弱弱地道:“娘,对不起,我刚刚骗了你,其实……”
“青儿”,庄杏浓止住了女儿的话,郑重说道:“你记住,你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知道吗?”
知女莫若母!
她一早就看出来女儿在撒谎。
见女儿神色间尚有些惶然,她放下手中的鞋垫,捧着女儿的脸,轻声说道:“孩子,你没错。”
此事本就是葛家欺人在先,女儿那样做,不过是以其人其道还至其人之身。她非但不会责怪,反而感到庆幸,女儿没有像她这般懦弱。这世道本就艰难,若是女儿像她这般软弱,将来怕是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
傍晚时分,何青青又去了石头那间小破茅草屋。虽然这里破败不堪,四面透风,但她总觉得很温馨,确切地说,只要有石头在的地方,她就会觉得安心。
这一次,何青青在母亲的允许下带了两个糙米窝窝头,加上里正给的一点食物,石头总算吃饱了一回。
俩人一路小跑着去后山顶看晚霞,红彤彤的火烧云铺满了整片天空。一路上何青青都蹦蹦跳跳地,很开心的样子。山顶上有一处斜坡,不是很陡,长满了各种野草,开着五颜六色的花,俩孩子在上面滚来滚去,玩得不亦乐乎,最后玩累了,就静静地躺在那里看夕阳。
“给你”
石头不知什么时候采了一束小花,递给何青青。
何青青接过,举在手中看了许久,说,“石头,你看,在天空下面,任何东西都会变得更好看耶。”
“是吗?”石头突然起身,将半个身子凑到何青青上方,说:“那你看我好看么?”
石头放大了的脸突然出现在何青青眼前,背景是如火如荼般烈焰燃烧般的天空,她嘻嘻笑道:“不好看。”
石头做出一副受伤的表情,躺了回去,过了许久,他突然问道:“青青,你将来要嫁什么样的人?”
何青青拨弄着手中的野花,说:“为什么要嫁人?一辈子跟阿爹阿娘在一起不好么?”
石头楞了一下,“可是……他们说女孩子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
何青青认真思索了一下,然后对着天空誓言一般说道:“那我要嫁给我糖吃的男孩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