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男人。
一个穿着与沙滩格格不入的、深色衣服的年轻男人,疯了似的推开人群,踉跄着冲向海边,嘶喊着什么,声音凄厉得不成调子。海水没过他的膝盖,他的腰,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吞噬了他亲人的海面。有人试图拉住他,却被他用力甩开。
江越当时离得有些距离,看不清那个男人的具体面容。只记得他异常苍白的侧脸,在混乱的光线下,像一张浸湿的纸。还有那双眼睛——在男人被亲友强行搀扶着转身,目光无意间扫过人群时,江越与那双眼睛有过极其短暂的对视。
那双眼睛里,没有泪水,没有焦点,只有一片彻底的、破碎的虚无和一种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巨大的痛苦。那空洞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像瞬间就能将人吸进去的漩涡。
那一眼,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江越当时同样混乱而麻木的心脏,留下一个细微却持久的刺痛点。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陆笙的哥哥,陆序。
葬礼他没有被允许参加,也不敢去。他通过赛事方辗转表达过哀悼和歉意,但所有的言辞在一条鲜活的生命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收到了陆家委托律师发来的、措辞冰冷的声明,表示不希望再与他有任何联系。
那枚金色的冠军奖牌,被他带回家后,就再也没有佩戴过。它被挂在了墙上最显眼的位置,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时时刻刻灼烫着他的视线。
他不是故意的。没有人认为他需要承担直接的法律责任。赛事裁定是意外。所有人都说,是陆笙自己意气用事,选择了危险的海浪。
可是,“如果”呢?
如果当时他没有做那个挑衅的手势?
如果当时他能够更冷静一点,稍微让出一点空间?
如果……
这些“如果”像水鬼,在无数个夜晚,拖着他的灵魂往下沉。他开始害怕听到巨大的海浪声,有时会在梦里重新回到那片海滩,看到陆笙被巨浪吞噬的画面,看到那个哥哥破碎而空洞的眼神。他会猛地惊醒,浑身冷汗。
他试图用更疯狂的训练和比赛来麻痹自己,用一座又一座的奖杯来填补内心的空洞。他成了冲浪圈里更耀眼的明星,笑容依旧灿烂,仿佛那场悲剧早已被海风吹散。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片蔚蓝的海,依旧是他的热爱,他的信仰,但也成了他无法摆脱的梦魇。每一次征服浪涛的快感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负罪感。
他耿耿于怀。不是对别人的评价,而是对自己。对那个年少轻狂、不懂得收敛锋芒的自己。他间接害死了一个人。一个和他一样热爱大海、拥有无限未来的少年。
这份沉重,他无人可诉,只能自己背负。
江越从回忆中挣脱,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咸腥味的夜风灌入肺腑,却无法驱散胸口的滞闷。他仰头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铝罐在他手中被捏得微微变形。
他转身,目光再次不可避免地扫过墙上的奖牌陈列架。那枚金色的奖牌,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像一只嘲弄的眼睛。
他走过去,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金属表面。上面刻着的胜利日期,如同一个烙印。
那个苍白男人的脸,和记忆中陆笙哥哥那模糊的、充满痛苦与虚无的眼神,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了一瞬。
江越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
是错觉吗?
因为今天救了一个同样冷漠阴郁的人,所以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进而产生了联想?
他无法确定。
记忆像被海浪反复冲刷的沙滩,许多细节早已模糊不清。他只记得那种眼神带来的冲击感,却无法精准地还原那张脸。而今天救起的那个人,虽然同样苍白阴郁,但气质更为内敛,更像一块沉寂的寒冰,而非当年那个瞬间被击碎的、燃烧着的灵魂。
也许,只是巧合吧。
这世界上,拥有冰冷眼神的人,并不少见。
他试图这样安慰自己,但心底那丝不安的涟漪,却并未平息。他救了一个人,却好像无意中打开了一个被尘封的、属于过去的潘多拉魔盒。
他将捏扁的啤酒罐扔进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
他走到墙边,拿起一块保养得极好的短板,坐在窗边的地板上,开始仔细地给板面打蜡。动作熟练,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蜡块与板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属于热带水果的蜡香气味。
这是他与大海,与自己和解的方式。在每一次与海浪的亲密接触中,在每一次对装备的精心养护中,寻找片刻的宁静。
然而今夜,这方法似乎失效了。
那双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黑色眼睛,总是不期然地闯入他的脑海,与记忆中那片模糊的、破碎的痛苦眼神交织在一起,如同海面上纠缠不清的迷雾。
他放下蜡块,叹了口气,向后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夜更深了。窗外的海,只剩下永恒的、黑暗的涌动声。
而某些被时光掩埋的裂痕,似乎正从这寂静的黑暗中,悄然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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