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序离开得决绝，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皇。他纤瘦的背影融入礁石投下的斑驳阴影，很快便消失在通往海岸小径的拐角，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海风依旧，卷着咸涩的水汽，吹过这片空寂的岩石。
江越站在原地，心头那阵空落落的感觉尚未散去，像退潮后沙地上留下的湿润印记，清晰却无法把握。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陆序刚才坐过的那块表面平整、略带倾斜的礁石。
然后，他看到了它。
一支炭笔，静静地躺在岩石与一道细小裂缝的交界处。深褐色的木质笔杆，一端因为频繁使用而被摩挲得光滑，另一端则是削尖后又因作画而磨钝的痕迹，沾着些许黑色的粉末。在海风里，它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起眼，仿佛随时会被下一阵风卷走，或者被悄然上涨的潮水吞没。
是那个叫“陆云”的画家留下的。
江越几乎可以肯定。他走过去，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其拾起。笔杆入手，带着礁石的一丝凉意，以及一种……属于绘画工具的、微涩的触感。很轻，却又似乎带着某种重量。
他捏着这支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身上细微的木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陆序紧抱着素描本那戒备的姿态，和他回答“画海”时，那双深不见底的、藏着无尽话语的黑眸。
他画的是什么海？是眼前这片碧波万顷、阳光灿烂的生机之海，还是他口中那“最终归于吞噬”的、绝望之海？那本被如此紧张守护的素描本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景象？
好奇心像藤蔓，再次悄然缠绕上来，比之前更为强烈。
直接追上去归还？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江越自己否定了。他想起了陆序那双冰冷的、拒绝一切靠近的眼睛，想起了他离开时那决绝的背影。此刻追上去，恐怕只会换来更深的戒备和更冷的沉默，甚至可能连这支笔都会被对方漠然弃之。
他低头看着掌心这支普通的炭笔。它就像一个沉默的信使，一个意外打开的、极其微小的缺口，通往那个谜一样男人封闭世界的缺口。
明天。
江越握紧了笔，心里做出了决定。明天，他会再来这片海边。他会带着这支笔，等待那个画家的再次出现。
这不仅仅是为了归还一支遗落的画笔。
这是一种他自己也未必完全明晰的期待。期待再次见到那个苍白、冷漠、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的身影。期待能有机会，或许能借着归还这支笔，再次尝试着，去触碰那层冰冷的玻璃，去理解那玻璃之后，翻涌的究竟是怎样的波涛。
他将炭笔仔细地收进冲浪裤附带的小口袋里，拉好拉链，确保它不会掉落。那小小的硬物隔着薄薄的布料，贴在他的大腿侧皮肤上，带来一种微妙的、持续存在的提醒。
他转身，走回沙滩，抱起自己的冲浪板。夕阳开始西沉，将他的影子在金色的沙滩上拉得很长。之前的畅快淋漓似乎蒙上了一层薄纱，心情变得有些复杂，一种混合着未尽兴的遗憾、对谜题的好奇，以及一丝……莫名悸动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盘旋。
他没有再下海。
只是抱着板，沿着潮水线，慢慢地走着。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涌上、退下，舔舐着他的脚踝。海风拂面，却吹不散他脑海中那双冰冷的黑眸，和那支静静躺在礁石上的、孤独的炭笔。
他回到家里，冲澡，吃饭，一切如常。只是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瞥向那条随意搭在椅子上的冲浪裤，瞥向那个装着炭笔的小口袋。
夜晚，他躺在床上，窗外是遥远而模糊的海浪声。黑暗中，他仿佛又能看见陆序坐在礁石上的侧影，看见他合拢画本时那瞬间的慌乱，看见他离开时被海风吹起的、宽大衣摆下显得异常单薄的身体。
还有那支笔。
它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的书桌上，与那些充满阳光和力量感的冲浪奖牌、运动装备放在一起，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如此……引人注目。
就像那个叫陆云的男人，突兀地闯入他阳光明媚、海风畅快的生活，留下了一抹化不开的、冰冷的墨色，以及一个亟待解开的谜。
江越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明天。他在心里默念。
明天，他会去还这支笔。
他并不知道，这支微不足道的炭笔，将会如何撬动早已注定的命运齿轮，将那段沉没于蔚蓝深处的、爱与恨的过往，重新拖回阳光之下，也将他拖入一场无法挣脱的情感漩涡。
夜还很长。海在远处低吟。
而那支遗落的笔，像一颗沉默的种子，已在心田悄然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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