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海,换了一副面孔。
天空堆积着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阳光被严密地封锁其后,只在云隙间透出几缕稀薄而苍白的光柱,无力地斜插在墨蓝色的海面上。风比昨日更烈,带着明显的凉意,卷起浪涛,将它们摔碎在沙滩和礁石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响。海水不再是清澈的碧蓝,而是呈现出一种沉郁的、近乎黛绿的颜色,仿佛蕴藏着无法言说的怒气。
这片压抑的蓝,莫名地契合了江越心中那份微妙的期待与不安。
他来得比平时更早一些。海滩上空旷寂寥,只有零星几个不畏风雨的晨跑者,和在天际盘旋、发出尖锐啼鸣的海鸥。他没有立刻下海,甚至没有换上冲浪裤。他只是穿着简单的T恤和短裤,赤脚踩在潮湿冰冷的沙子上,目光径直投向那片熟悉的礁石区。
空无一人。
心,稍稍沉落了一下。但他并没有离开。他走到一块能避风的巨大礁石后面,坐下,背靠着粗糙冰冷、长满藤壶的岩壁,耐心等待。手掌在口袋里,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支炭笔。木质的笔杆,似乎已经被他的体温焐热,失去了昨日拾起时的冰凉。
时间在风浪声中缓慢流逝。海鸥的叫声,潮水的节奏,构成一首单调而永恒的背景音。江越的思绪有些飘忽,他想起昨天陆序离开时决绝的背影,想起他紧抱画本时泛白的指节,想起那声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画海”。
他到底在等什么?仅仅是为了归还一支笔吗?还是……在等待一个再次对话的可能?一个试图穿透那层冰冷迷雾的机会?
就在他几乎以为对方今天不会出现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礁石区的边缘。
依旧是素色的宽大衣物,在阴沉的天色和海风中,更显得他身形单薄,仿佛随时会被吹走。是陆序。他提着画架和那个不离身的帆布包,步伐有些缓慢,带着一种与周遭狂暴自然力格格不入的沉静,或者说,是一种深深的疲惫。他走向他常坐的那块礁石,开始熟练地支起画架,摆放工具,对恶劣的天气毫不在意,仿佛他本就是属于这种阴郁背景的一部分。
江越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海腥味的凉气,从礁石后站起身,走了过去。
脚步声惊动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陆序。他猛地抬起头,在看到江越的瞬间,那双深黑的眸子里清晰地闪过一丝愕然,随即,那熟悉的、冰冷的戒备之色迅速覆盖上来,比昨日更为浓重。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江越的靠近带着某种无形的威胁。
江越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再贸然靠近。他摊开双手,做出一个无害的姿态,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和往常一样、但在这种天气下显得有些勉强的开朗笑容。
“早。”他打招呼,声音试图轻松,却因为紧张而略显干涩。
陆序没有回应,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审视着他,像在评估一个不速之客的意图。
江越有些尴尬,但他没有退缩。他将一直握在右手心里的那支炭笔举了起来,递向陆序。
“这个,”他说道,语气尽量自然,“你昨天落下的。我看到了,就帮你收起来了。”
陆序的目光,从江越的脸上,缓缓移到他掌心那支炭笔上。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缩了一下。那支笔,静静地躺在江越因常年拉脚绳、握冲浪板而带着薄茧和些许伤疤的古铜色掌心里,深褐色的木质笔杆,与那只充满生命力和阳光痕迹的手,形成了鲜明的、甚至有些刺眼的对比。
他没有立刻去接。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更猛烈地吹过,掀起陆序额前的黑发,露出他光洁却过于苍白的额头。他的视线黏在那支笔上,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有一丝失物复得的微光,但更多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江越无法读懂的挣扎与……痛楚。仿佛那支笔不是一支笔,而是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某个他极力封锁的、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江越举着笔的手,悬在半空,渐渐感到一丝酸涩。他维持着递出的姿势,等待着。
终于,在经过一段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陆序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他的手指修长,苍白,指尖带着淡淡的炭笔粉末的黑色痕迹,像某种神秘的纹身。他伸出手,不是去抓,而是用指尖,极其轻缓地、小心翼翼地,从江越的掌心里,拈起了那支笔。
他的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或者,是怕触碰到江越掌心的温度。
在指尖与掌心皮肤即将分离的那一刹那,或许是风的缘故,或许是他动作的细微颤抖,他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乎是幻觉般地,擦过了江越的掌纹。
那一瞬间的触感,冰凉,细腻,带着炭笔粉末的微涩。
像一片雪花,落在温热的皮肤上,瞬间融化,却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冰冷的湿痕。
江越的心跳,漏了一拍。
陆序像是被这细微的接触烫到一般,迅速收回了手,将炭笔紧紧攥在自己掌心,指节再次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垂下眼眸,避开了江越的目光,浓密的睫毛像两片鸦羽,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谢谢。”
他低声说。声音比海风还要轻,几乎要被浪涛声淹没。但这确实是一声道谢,尽管充满了疏离和勉强。
然后,他不再给江越任何说话的机会,迅速转身,面向他的画架,将那颗炭笔紧紧握在手里,背对着江越,摆出了一副拒绝再交流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接触和这声微弱的道谢,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归还完成了。
过程简短,沉默,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和紧张。
但江越看着那个重新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单薄而倔强的背影,心中却没有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反而涌起一股更加强烈的、想要了解他的冲动。
那支笔,像一座微小的桥梁,曾经短暂地连接了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尽管对方迅速撤回了彼岸,但指尖那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和那声轻不可闻的“谢谢”,却像种子,落在了江越的心上。
他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再试图搭话。他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那个背影一会儿,然后默默地转身,走向海浪。
今天的海狂暴而冰冷,但他却感到一种异样的平静。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不同了。
而那支被归还的炭笔,此刻正被它的主人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一块灼热的炭,或是一段……无法摆脱的、命运的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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