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错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穿着病号服,外面套着尹殊的外套,全身的伤口都上了药,严重的地方用纱布贴着。
这估计是这间诊所唯一一件病号服,皱巴巴的,消毒水味混着柜子里经年的木屑味,上面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
窗户外面天光大亮,上班又迟了。不过他现在也没办法上班,浑身都疲软。
“醒了?喝杯葡萄糖。”
孟医生递了杯水给他,陈错接了,昨晚那么闹腾,今天这张苍白的脸上却看不出一点心虚的样子。他摸了摸裤兜,不出意外地没揣钱,于是转过头跟医生说:“我得回去一趟才有钱给你,我把我身份证扣这儿行吗?”
“你就诊用药的钱已经付过了。他早上看你退了烧才走的。”
“谁?”
“还能是谁?昨晚抱你来的那个学生啊。”
陈错的眼皮陡然跳了两下:“他还是个孩子,哪儿来的钱?你怎么能收他的钱?”
“他硬要塞给我的。”孟医生无辜地耸耸肩,“他还让你在这儿静养一天,别到处撒丫子瞎跑。”
尹殊是说不出来这种话的,陈错心想。他借孟医生的手机给厂里打了个电话,说明了昨天的情况后又请了天病假。孟君兰觉得他不犯轴的时候还挺顺眼的,犯起轴来是真不要命,他最怕这种病人。
陈错半躺在病床上,发了会儿呆,接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糖,开始一颗一颗地数,时不时掏掏口袋,希望还有漏网之鱼,但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就一颗也没漏掉。孟君兰觉得他像个小孩儿,不接诊的时候就靠在门框边调侃:“数来数去不还是那么些吗?指望糖下崽儿啊?”
陈错没搭理他,只是把糖迅速地笼住塞进口袋里,好像生怕被谁抢走一样。孟君兰哭笑不得,摇着头走开。
陈错在这里待了半天,下午还是回去了。他跟医生说自己恢复好了,孟医生看他状态不错,没有强留,只是开了几包药消炎药让他拿回去吃。陈错走了两个小时才回到筒子楼,赵卓山居然不在家,陈错觉得今天可能是自己的幸运日。
他从储物柜里搬出好久没用的一坛面粉,没生虫也没发霉,烧水揉面,用土豆和剩下的一点肉炒了碗馅料,烙了几块饼。他三四岁就开始学着做饭,厨艺其实很不错,只是和赵卓山结婚后很少有时间在厨房忙活。他把那几块金黄酥脆的饼用蒸馒头的布包起来,悄悄打开隔壁的窗户,把烙饼塞进那铁制的窗栏,搁在尹殊的书桌上。
他像个道行太浅的贼一样,一直环顾四周,心虚得直冒汗,搁完了饼又搁钱,最后推紧窗户逃一般地跑回自己家,用剩下的面团给自己烙了块素饼,油锅加水下面,比往日都吃得香。
厨房里盐用完了,傍晚陈错出门买,小卖部的男人一直欲言又止地盯着他。陈错习惯了这种眼神,没放在心上,路过那群总是聚在一起闲聊嗑瓜子的姑嫂才知道,昨天赵卓山和王礼军在他家门口差点把对方打死。
陈错没想到王礼军会找到这里来。他当初之所以选那么远的报废厂,就是不想让工友知道他家的事情。他不知道王礼军是怎么找来的,他不想管,但他没办法装作不知道。王礼军是为了他才淌了这趟浑水的。
陈错觉得心累,那股窒息感又涌上来,扼住他的喉咙。他关上门,无力地滑坐在地上,犹豫了很久,还是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剥开糖纸吃进嘴里。刚含住化开一点,陈错又开始后悔,这吃一颗少一颗的东西,怎么经得起这样浪费?
他打听到王礼军所在的医院,买了袋苹果上去看他。陈错走进来那一瞬间王礼军是错愕的,他没见过陈错穿高领毛衣和宽松的外套,陈错头上缠着纱布,前额的头发都被撩起来往后扎着,露出细长的眉和乌黑的眼睛。他觉得陈错今天很不一样。
“你怎么来了?”王礼军伤得有点重,鼻青脸肿的,腰部缠了几圈,前一秒还在记恨,看见陈错的一瞬间就把那些烦心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是来道歉的。”陈错表明来意。
“为了他?”王礼军脸上的笑意凝固了,拳头捏紧,“陈错,你能不能清醒点儿?”
“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陈错把那袋苹果放在柜子上,无奈地叹气,“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这个人说话有什么问题,让你误会了。我和他的事是个死结,解不开的,你不用帮我出头,也不用可怜我,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军哥,我知道你想帮我,你人好,但是这样的事以后不要再做了,我承受不起。”
“陈错,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王礼军恨铁不成钢地望着他,眼睛都红了,“什么叫你自找的?那种人渣!你迟早有一天会被他打死的!”
“死了也挺好。”陈错坐下来,给他削苹果,瘦削的侧脸显得冷硬不好接近,手上的动作却很轻很熟练。王礼军觉得这个人真是蠢透了,可是当他把苹果削好放进果盘里递过来时,王礼军却没法拒绝。
“你打算怎么办?继续这么过?他回去一定会变本加厉。”
陈错擦擦手,靠在椅子上,双手放在外套口袋里,纤细的肩颈微微往前弓着。他似乎并不想和王礼军讨论这个问题,只是摇摇头,并不说话。
“陈错,和他离婚吧,你值得更好的。”王礼军苦口婆心地劝他。
陈错依然摇头:“你别管我的事了。你管不了的。”
“那谁管得了?”王礼军气急反笑,恨不得戳开陈错那颗脑袋瓜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
“没人管得了,我就这么一条贱命。”陈错站起来帮他收拾了一下东西,临走时问他要不要帮忙带饭,王礼军不想他这么快就回他老公那儿,于是点了头,陈错就去医院下面的饭馆给他打包了一点清淡的粥和小菜。
王礼军已经放弃和他沟通了,他终于发现陈错在性格上有很大的缺陷。以前只是觉得他比较孤僻,不爱和别人说话,现在他明白了,这个人根本感受不到谁对他好,谁对他坏。他不管不顾地为他拼命,他却只想和一个人渣过日子,这不是贱是什么?
陈错待了一会儿,等他吃完,把打包盒和袋子一起带走。王礼军没再留他,他知道这个人是留不住的。
入了夜,陈错才敲开赵卓山的病房,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如果还有其它选择他一定不会这样做,但他现在不得不直面这一切。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迎接他的不是赵卓山的怒火,而是一片寂寞的、因他的到来而变得欣喜的目光。
陈错站在门口停顿了一下,赵卓山马上就从床上呲牙咧嘴地坐起来,那模样让陈错想起十年前赵卓山追求他的时候,愣头愣脑只懂打架的青年不懂怎么追人,总是闹很多笑话。
“老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躺病床上这一天,赵卓山想了很多。他想起当年他带陈错去东区吃一家很高档的西餐,结果到时两个人都因为着装不符合要求进不去,他很沮丧,心里埋怨自己没有做好功课,晚上他们只能在路边摊吃烤串儿,陈错喝了点啤酒,托腮笑起来,他记得那时他唇边浮现起两枚浅浅的梨涡。
那是他第一次看陈错笑。母亲的肾源匹配好了,手术款项也有了着落,那时陈错望向他的眼神是有感情的,他几乎对他百依百顺,那时候他以为以后会是很好很好的生活,但他错了。
陈错对他是有感情,但那不代表陈错爱他。他用五十万巨款和重要的器官去换了一个提线木偶一样的妻子,结婚后陈错再也没对他笑过,他在家游手好闲,陈错不管,他出轨,陈错也不在意,他忍不住动了拳头,陈错也一声不吭地全都抗了下来,可他赢了吗?他没有,他输得彻底,自始至终他想要的只不过是陈错的爱。
十年了,他没有一天是如愿的。
“卓哥,我替我同事跟你道个歉,这件事别再追究了。”陈错一开口就是外人的事,他根本没长教训,明明前不久才因为替外人求情被打了一顿。赵卓山经常觉得陈错不止心里没有自己,其实眼里也没有自己,他的暴力和愤怒在陈错身上起不到任何作用,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很不痛快。
“你就不关心我吗?我被他打得骨折了,你是瞎了所以看不见吗?”
陈错被他问得一愣,有点摸不清他到底什么意思。两个人各自沉默着,明明是结婚十年的夫妻,却比路上任何两个不认识的人还要陌生。
“骨折了,要花多少钱?”陈错以为赵卓山又想问他要钱,试探着问了一句。
“陈错,你他妈……”赵卓山一口气上不来,疼得捶床,陈错就站在窗户边,离他不远,却也不近,看起来没有要过来帮忙照顾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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