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对不起

筒子楼发生的一切,陈错都不知道。他今天没有骑电瓶车上班,而是独自一人去了母亲所在的墓园。

他穿着十年前读书那会儿穿的高领毛衣,还有尹殊送给他的衣服。校服内胆上只有一个不明显的校徽标志,可以当普通的外套穿。虽然在依春的冬天这样穿并不暖和,可陈错却觉得身上的血都比以往流得快很多。

他坐在母亲的墓前,沉默地望着那张带着笑容的照片。这张照片其实是从他们的全家福里截的,那时候还没有他,父亲也还没出事,母亲穿着时兴的斗篷,戴着一顶漂亮的毡帽,对着镜头笑得很幸福。

风呼呼地吹,陈错恍惚间真想一头撞死在母亲的墓碑上,结束这一生的错误。

他从还未降生开始,对于至亲之人就是一种不幸。年轻貌美的omega在西区无异于砧板上的肉,他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却害死了那个温文尔雅的父亲。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他知道母亲不爱他,经常在夜里偷偷想要掐死他,可掐到一半又崩溃地哭。

那时候他就想,别哭了,妈妈,我去死还不行吗。

但他又舍不得母亲偶尔的那一份温柔。

被原来的单位辞退后,母亲找了一份新的工作,去东区当专门的育儿嫂,他是母亲的小拖油瓶,是男孩儿们为之不齿的孽种,每当他被有钱人家的小孩欺负时,母亲总是从容地解开围裙,带他离开困顿无助的深渊。

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快快长大,快点长大好保护她。他的成绩很好,考了依春城里最好的高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正当他以为一切都快好起来时,母亲却病倒了。家里的积蓄根本不够重症监护室的开销,没有匹配肾源的消息更成了压死陈错的最后一根稻草。赵卓山就那么恰好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从此他的人生再也看不见任何希望。

妈妈已经走了很多年了。陈错,你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他这样问自己。

空洞的眼睛望着灰蓝的天空,好像天空也塌陷出一个洞口,灌进刺骨的寒风。

他呆呆地摸着口袋里那张薄薄的糖纸,忽然咧开嘴,做了一个十分诡异的笑容。

他想学尹殊那样笑,可是他太笨了,根本学不会。

尹殊。尹殊。

这个名字像是一种特殊的毒品,暂时麻痹了陈错所有痛苦的神经。他好想再吃一颗青柠味的糖,可是他已经没有了。

今天会带新的糖回来吗?

今天也还是青柠味的吗?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他神情呆滞,像个流浪汉一样慢吞吞地从墓园走到T字弯,碰到一个真正的流浪汉,蓬头垢面的,挑着两袋废品,花白的头发遮住了眼睛。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

他是个假娃娃不是个真娃娃

他没有亲爱的妈妈也没有爸爸

泥娃娃泥娃娃……”

陈错回头望向那个踽踽独行的老人,巷尾的风吹起衣领,从破风箱里发出的哼唱填满了这条黢黑的小路。路灯将那个矮小的背影拉得瘦长,浓雾渐渐吞噬掉视野里的一切,陈错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着,步履更加迟缓。

到了路口,又见那界碑。往上走就是北区,转过弯就回筒子楼,陈错又发了会儿呆,他今天总是莫名其妙地发呆。

他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在界碑后面蹲下来,靠着那块冰冷的石碑休息。他像块已经枯朽很久的木头一样,被丢弃在这里,没有人注意到他,就算看见了,也不会为了他专门停下。

今晚看不见月亮,天空不是深蓝色,而是污沼般的灰黑。忽然一阵清脆的金属铃声响起,陈错的眼前好像闪过一片明亮的银光,他勉强打起精神,悄悄探出脑袋望向即将转弯的人,尹殊正好也向他望过来。

四目相对,陈错身上好像被打开了某种开关,每一处伤口都泛起尖锐的疼痛,舌根酸得发苦,喉咙连带着肺都喘不过气来。

“怎么了?”尹殊发现了他的异样,抬起长腿靠右跳下自行车,匆匆停在界碑前,蹲下来和陈错平视。陈错不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他,这一次他没有拒绝他伸过来的手,贴在前额凉凉的,好舒服。

“哥你发烧了知道吗?”尹殊几乎是瞬间皱起了眉,粗糙的手指摸着陈错额头上红肿的磕伤。陈错疼得厉害,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却被尹殊掀开头发检查一圈。他感觉到那只修长的手在轻微地发抖,可能是他的错觉,毕竟他现在已经烧糊涂了,也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冷了,而他霸占了他的衣服没还。

“没事的,没事的……我现在带你去诊所,别怕,啊。”尹殊把蜷缩成一团的陈错打横抱起,陈错很想用力推开他,让他不要管自己,不要陷入这滩烂泥,可他做不到,他没有那么多力气。那股淡淡的青柠香温柔地包裹住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他是多么渴望这个怀抱能够再长久一点……但尹殊很快就把他放了下来。

“哥能坐稳吗?拜托,打起点精神……抱住我的腰,附近没有诊所,我们得去北区。”

陈错一脸呆滞地点点头,那失落的眼神让尹殊心口一窒。

尹殊把校服外套脱下来盖在陈错头上,拎起袖子飞快地打了个结,以防风吹加重病情。他用力地蹬着自行车,背后是陈错小心翼翼的贴近和滚烫的呼吸。北区的诊所离这里也很远,寒冷的冬夜,尹殊浑身是汗,蹬了十多公里,最终找到一间亮着灯的诊所。

他把陈错从后座抱起来,顾不上把车停稳就大步地往前跑。

陈错半睁着眼睛,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已经将尹殊的卫衣打湿,他只是傻傻地望着尹殊那张焦急的脸,心里阴暗的角落慢慢滋生出怪异的满足感。他甚至有一点开心。

“医生……请您帮忙看看他,他发烧了,身上还有很多伤。”

尹殊喘着气,把陈错放在一张窄窄的病床上,这个诊所很小,病床的床单都有些发黄。医生走过来,看着病床上骨瘦如柴的男人,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给陈错测温,等水银温度计的间隙去打开了平时舍不得用的暖炉,好让这间病房变得暖和一些。

“40.6摄氏度,再烧人就要烧傻了。”孟医生收起温度计,给陈错配药瓶打吊针。陈错怕打针,也不想浪费这个钱,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摇头说不用打针了。

孟医生还没开口,尹殊就坐不住了:“哥你说什么呢?听话,等烧退了再走。”

“我真没事儿……睡一觉就好了。”陈错垂着头,不敢看尹殊的脸。

尹殊忍着火气,转头对孟医生客气地笑:“医生,麻烦您快点给他打上。”

孟医生点头,陈错急得满头大汗,马上就要下床往外跑。

尹殊轻轻牵住他的手,那双琥珀般流光溢彩的眼眸里夹杂了很多不该有的情绪,显得有些沉。他也暂时理不清自己的心情,但他没办法看着陈错这么糟蹋自己的生命。

“哥,我这么远骑过来,你说走就走,太伤人了吧?”

陈错哑口无言,只能收紧自己的手,无措地喘息、发抖。

尹殊看他这样,也不好逼他。他蹲在床边,聪明的脑袋瓜飞速地运转了一下,下一刻就从旁边的校服口袋里摸出一把青柠味的水果糖,塞到陈错手里:“现在吃吗?我给哥剥一颗。”

陈错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看着手里的水果糖差点又掉眼泪。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脆弱,这么卑劣过。他不想让尹殊看见这么狼狈的自己。

“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儿就行。”陈错偏开头,咬紧牙艰难地说话。

尹殊看着他瘦削的侧脸,欲言又止,最后没有再坚持:“那哥乖乖打吊水,身上的伤也要让医生处理了,不然我不走。”

陈错沉默了会儿,闷闷地点了头。

尹殊抬手看了眼那块从小学戴到高中的手表,已经十二点过了,他明天早上最迟五点半就要起床。

他看着孟医生把针打进去才走的,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骑回去没多远又实在放心不下,还是折返回来,结果正好碰见陈错拔针管,气得他指着陈错的鼻子要骂,结果半天骂不出一个字来。陈错难受得要命,再折腾就真傻了,尹殊只好半禁锢住他麻烦孟医生重新打一次。

这一次尹殊真的很生气,他很少生气,都说人只有在意才会生气,但他不知道自己在意陈错什么。

他从小就是优等生,试卷上几乎没有他不会解的题,但这次他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答案。

“尹殊……”陈错浑身疼得厉害,再困再累也睡不着。

“嗯。”尹殊睡在他旁边,轻轻应他。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

病房又陷入了一片寂静。

陈错默默在心里说:“所有都……对不起。”

文中歌词出自儿歌《泥娃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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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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