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十七年,十月初五,阴。
今日将那只北狄进贡的狼犬放了出来。
它被驯得很好,见到生人扑得极凶,獠牙白得晃眼。
我心里憋着一股戾气,控制不住地想要破坏什么,随手一指,让它去追那个打碎茶盏的小太监。
那太监年纪很小,跑起来跌跌撞撞,哭喊声刺耳。
狼犬没真的咬下去,只将人扑倒在鹅卵石径上,口水滴了那孩子一脸。
我坐在廊下看着,心里没什么波澜,只觉得那哭声有点吵。
后来是侍卫队长硬着头皮过来将狗牵走,那小太监瘫在地上,尿湿了裤子,被人拖下去了。
听说后来发着高热,被挪出了东宫,不知死活。
哥哥晚上过来用膳时提了一句,语气很淡:“不喜欢那个奴才,打发走便是,何苦脏了自己的手。”
他给我盛汤,动作和以前一样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我没接话,也没喝那碗汤。
他手指在桌沿轻轻敲了两下,不再提这事。
其实哪里是不喜欢……不过是控制不住地迁怒罢了。
自从木兰围猎之后,我下意识对他生出来抗拒。
他大概察觉出了我的变化,最近不太碰我,至少不像以前那样直接。
但我夜里惊醒,偶尔会看见他坐在我榻边,就那样静静看着,眼神黑沉沉的。
我一动,他便收回目光,替我掖好被角,说“睡吧”。
之前我耳边那个总爱多嘴的宫女,前天不见了。
我问起,宫人说调去浣衣局了。
我知道不是。
十月初九,微雨。
练字。
墨研得浓了,写出来一团团的黑。
哥哥从外面进来,身上带着朝堂带来的冷意。
他走到我身后,很自然地俯身,握住我拿笔的手:“这一笔,要这样。”
他的胸膛贴着我后背,气息拂过我耳廓。
我浑身僵硬,笔尖一顿,纸上洇开一大块墨迹。
“不用你教。”我说,声音有点干。
他顿了顿,没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些,声音放得低柔:“阿昭在跟哥哥闹脾气?因为什么?”
我没回答,挣了一下,没挣开。
抬眼正好看见顾玄站在书房门口,手里拿着几卷新送来的公文,他停在那里,进退不得的样子。
“顾玄。”我提高声音叫他,“你过来,教我这个字怎么写。”
哥哥的手,一下子收紧了。
捏得我腕骨生疼。
他慢慢直起身,松了手,看向门口的顾玄,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还能称得上平和,只是眼神冷得厉害。
顾玄走过来,步履平稳。
他对哥哥行了礼,然后看向我案上污了的纸,道:“殿下,需换一张纸。”
“好啊。”我说,推开哥哥还撑在案边的手臂,抽出一张新纸铺上。
哥哥收回了手,站直了身体。
他没看顾玄,只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
“看来阿昭是嫌哥哥教得不好了。”他说,语气寻常,像在谈论天气,“也好,顾公子学问精湛,由他指点你,我也放心。”
他说完,没再多留,转身走了出去,袍袖带起一点微风。
我盯着面前的宣纸,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将纸张边缘捏出了褶皱。
顾玄沉默地站在一旁,重新研墨。
过了半晌,他递过一支笔,声音平静无波:“殿下,请。”
十月十五,晴冷。
禁足的命令是父皇身边的常侍来传的。
说我纵犬伤人,性情暴戾,有失皇子体统,罚我在秋宁院闭门思过,抄写《礼记》百遍。
常侍传话时语气刻板,说完便走。
我知道这是父皇的意思,也是做给哥哥和朝臣们看的。
老皇帝躺在丹炉和病榻之间,终于找到个由头敲打一下日渐失控的东宫,和他这个名声越来越坏的幼子。
秋宁院是宫里一处偏僻小院,陈设简单,胜在清静,或者说,冷寂。
只准带一个随身伺候的人。
我点了顾玄。
他没什么异议,收拾了几件衣服和书籍,跟我来了。
院里除了我们,只有一个负责送饭洒扫的老哑仆。
日子忽然变得极安静,能听见风吹过枯枝的声音。
我开始抄书,起初字迹潦草,后来渐渐慢下来,一笔一划,写得很用力,好像要把什么钉在纸上。
顾玄大部分时间坐在窗下看书,或者替我整理抄好的纸张。
他不说话,但存在感很强。
那身青衫,那张平静的脸,像一块镇纸,压在这方死水般的院落里。
第三日午后,我抄得手酸,扔了笔,走到他面前。
他放下书,抬眼看我。
“顾玄。”我叫他的名字,“你们顾家,送你到我身边,是为了什么?”
他目光沉静,没有回避。“辅佐殿下,导殿下向学明理。”
我笑了,可能笑得不太好看,“导我向学?还是想看看,我这个被太子养废了的皇子,有没有一点可能,变得‘有用’一点?”
我走近一步,几乎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味,和墨香。
“父皇老了,怕哥哥。哥哥权势太大,想动你们顾家,你们也需要一个皇子,一个能和哥哥稍微抗衡的棋子。其他的皇子都死了,只剩我了,对吗?”
顾玄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嘴唇抿紧。
他没有否认。
“可我和哥哥,”我声音放得很轻,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母同胞,从小相依为命感情深厚,所以派你来,离间我们,是不是?”
我看着他清冷好看的眉眼,“但你做得不够好。你没有对我说过哥哥一句坏话,没有引诱我做任何事,你甚至……替我受罚。”
我伸手,指尖碰到他放在案上的手背,很凉:“你为什么不对我好一点呢?像哥哥那样,哄着我,宠着我,让我离不开你。这样你们的计划,不是更容易成功吗?”
顾玄的手背僵住了。
他那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清清楚楚地闪过一丝狼狈,虽然只有一瞬,很快被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默的、复杂的痛色。
他猛地抽回手,站起身,后退一步,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
“殿下,”他的声音有些发紧,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请慎言。也请……自重。”
自重。
这两个字刺了我一下。
我看着他那副如临大敌、却又隐隐透着难堪和某种受伤的神情,心里那种空洞的、想要破坏什么的冲动又涌了上来。
哥哥用温柔织网困住我,顾家用顾玄算计接近我,我自己呢?沈氏的血脉里,大概真的没有正常的东西。
我忽然不想再维持任何体面了。
“顾玄,”我慢慢扯开一个笑,学着他平日里的淡然口吻,说出的话却截然不同,“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院门锁着,老仆是哑巴,你就算在这里对我做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
我看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心里有种近乎麻木的快意,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在把他也拖进这片泥沼里,既然都不干净,那就一起脏好了。
“还是说,”我偏了偏头,用最天真,也最恶劣的语气问,“你其实和哥哥一样,也想对我做点什么,只是不敢?”
顾玄没有回答。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毫无瑕疵的玉像,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他看了我很久,眼神里有震惊,有愤怒,有克制的隐忍,最后都归于一片死寂的平静。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步履有些不稳地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我站在原地,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垮下来。
抄了一半的《礼记》摊在桌上,墨迹未干。
上面写着:“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中和,节制。
真可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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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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