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十七年，十月廿二，晴。
秋宁院的第四天。
顾玄没来。
来的是个脸生的年轻内侍，低眉顺眼，手脚麻利，话却极少，问什么答什么，绝不多言。
他伺候笔墨饮食，挑不出错处，却也像一道影子。
我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顾玄那日离开时的背影，那双平静的琉璃浅眸，偶尔会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带来一阵细微的、陌生的刺痛。
我把它压下去，继续抄那些毫无意义的字句。
第七天下午，院门被从外打开的声音震动了院里唯一的枯树。
哥哥走了进来。
他穿着朝服，像是刚从议政殿过来，肩头还带着秋阳的暖意，神色却是温和的，甚至称得上平静。
他看了眼我案头堆积的抄纸，又看向我。
“瘦了些。”他说，声音不高，听不出情绪，“这地方阴冷，不宜久居。跟哥哥回去。”
我没有动。
旁边的内侍早已跪伏在地。
“父皇罚我禁足一月。”我提醒他。
“陛下那里，我已回过话。”哥哥走过来，很自然地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要替我披上，“你知错便好，余下的书，回东宫慢慢抄。”
他的动作和以前一样，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但在袍子即将落在我肩上时，他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只是将袍子轻轻放在我手边。
他自己退开半步，“自己穿上，外面风大。”
我穿上外袍，跟着他走出秋宁院。
院外的阳光有些刺眼，沿途遇到的宫人侍卫纷纷跪倒，头埋得很低。
没有人对太子殿下提前将违旨的皇子带出来表示任何异议。
哥哥走在我身侧半步之前，步履沉稳。
我看着他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紧绷的背影，忽然想，如果是以前，在我被罚的第一天，他甚至不会让我踏进那个院子。
他会直接抗旨，用更激烈的方式把我护在身后。
这一周，他在想什么？是对我突然的叛逆感到棘手，还是在酝酿别的？
回到昭阳殿，一切如旧，奢华，温暖，弥漫着我熟悉的气息。
宫人们小心翼翼，比往日更沉默，我环视四周，随口问：“顾玄呢？”
身后哥哥解下大氅的动作似乎慢了一拍。
他将氅衣递给宫人，走到我面前，抬手似乎想碰我的脸，却在半途转为拂去我肩头一片根本不存在的落叶。
“顾伴读家中忽有急事，告假归家了。”他语气平淡，“我已为你另择了伴读，明日便来。”
急事？我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睛，隐隐意识到顾玄此刻的缺席，绝不仅仅是巧合，“什么急事？”
“顾氏家事，不便多问。”哥哥转身走向桌案，给自己倒了杯茶，背对着我，“阿昭，过来看看，这是南边新进贡的蜜橘，你尝尝。”
他在回避。
我走过去，没有碰那金黄的果子。
殿内熏香袅袅，是安神的宁息香，他却似乎有些烦躁，指尖在光滑的杯壁上轻轻摩挲，那是他思考或压抑情绪时的小动作。
接下来的几日，哥哥几乎每日都会来昭阳殿用膳，过问我的起居功课。
他不再像过去那样随意揽我的肩，握我的手，或是在只有我们两人时，用那种带着钩子的目光看我。
他的触碰变得有分寸，甚至可称得上疏离……拍肩代替了拥抱，隔着衣袖的轻握代替了十指相扣。
他和我说话时，语气总是温和的，带着刻意的耐心，像一个真正宽容的兄长在哄劝闹别扭的幼弟。
他送来很多东西。
珍贵的古籍，精巧的玩意，还有一顶用细金丝和刚刚绽开的西府海棠编成的花冠。
花瓣娇嫩，沾着清晨的露水，香气清浅。
“御花园的海棠今年开得晚，倒让这秋日添了些春色。”他将花冠递给我，眼神专注地看着我的脸，像是在观察每一丝细微的反应，“我记得你小时候，总喜欢在春日里戴花，尤其是海棠，如今大了，不知还喜不喜欢。”
我接过花冠，金丝冰凉，花瓣柔软。
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手背，很快便收回。
“喜欢。”我说，垂下眼睫，看着那些娇艳欲滴的粉色花瓣。
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很多年前，也是海棠花开时，他将我从树上抱下来，我头上沾了花瓣，他笑着替我拂去，然后在我额头轻轻印下一个吻。
一母同胞，相依为命。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年幼时，母妃早逝，是哥哥苦心竭力地护着我长大。
“喜欢就好。”他松了口气般，语气更加轻柔，“阿昭，以前是哥哥不好。哥哥……太着急了。”
他停顿了很久，似乎在斟酌词句，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重，“以后不会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只是兄弟，好吗？”
我抬起眼看他。他脸上带着温和的、近乎恳切的笑意，眼底却有着极力压抑的、深不见底的暗涌。
那暗涌里，有疲惫，有不甘，或许还有一丝……恐惧？恐惧我真的离开，恐惧我投向另一边。
我抚摸着手里的海棠花冠，柔软的触感之下，金丝丝的骨架坚硬冰凉。
“好。”我轻声回答，对他露出一个乖巧的、依赖的笑容，就像我十四岁以前常做的那样。
他眼里的光瞬间亮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复杂情绪覆盖。
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我的头，最终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哥哥去处理政务，晚些再来陪你用膳。”
他离开了。
殿内只剩下我和满室馨香。
我拿着那顶花冠，走到妆镜前，慢慢将它戴在头上。
镜中的人，眉眼昳丽，头戴鲜花，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我看了很久，然后，一点点，将花冠从头上取下。
手指用力，娇嫩的花瓣被捏碎，汁液染红了指尖，留下黏腻的触感和残败的香气。
像以前一样？
哥哥，从你第一次用那种眼神看我，第一次哄着我脱下衣服，第一次让我用那种方式“帮”你的时候……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将揉碎的花冠扔进熏炉。
一丝青烟升起，带着甜腻的焦糊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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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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