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敬和十年,夏。
昔日江南有名的富商何家,沉寂一番后再次热闹起来。
何雨堂坐在正厅,望着逐渐被搬空的家,一言不发。
债主们在他面前大声地议论他祖上留下的字画,蛮横地拿走每一样东西,连墙壁上的珠子,也要用刀剜下来带走。
旁人望着何府这位年轻的话事人,他才十八岁的年纪,倒是生得一副好样貌,眉如墨画,眼若点漆,举手投足间倒是大方得体,可到底也只有十八岁,腰杆挺得再直又怎样?如今兜里没了钱,还不是打肿脸充胖子?
“阿和,茶凉了。”何雨堂艰难地吞咽着,嗓音干涩,“再去帮我倒一杯。”
阿和是何雨堂的书童,比他小个一两岁,从五岁起就跟着他,虽然人前主仆相称,可何雨堂心里拿他当半个弟弟看待。
不多时,茶来了。
何雨堂却见阿和捧着热茶跪倒在地,低着头,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主子,今后没人服侍你了,你要好生照顾自己。”阿和话语中带着哭腔,“天气转寒时要记得添衣,多喝水,别生了病,睡前千万记得把烛火熄了,别再像上次那样,把屋子给点着了。”
何雨堂接过茶杯,却只是放在一旁不碰:“我何家倒了,就连你也要走?不过没事的,我不怪你。”
阿和突然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待何雨堂将他扶起时,却见他脑袋上都磕出了血,早已经泪流满面。
“少爷,我要走了。并非是因为何家要倒,只是我在奴籍,何家欠了债,自然要抵给债主。”阿和说。
“是啊,我看这小子够机灵,到我家来当个下等仆役是绰绰有余。”说话的人是何家的一个远亲,平日何雨堂多有照拂,让他做一份闲差事,可是看来,他丝毫不念旧情,并想借机狠狠踩上一脚,“对了,这个家仆还不够本该给我的分成,我看你小子身上这绸缎衣服不错,不如也脱下来给我吧。”
阿和替何雨堂争辩几句,却被何家远亲一个耳光甩出门去,临了还摆手,他知道何雨堂血气方刚,不愿他为了自己出手而伤了和气。
不多时,屋子里就只剩何雨堂一人了。偌大的屋子,没了人气,就多了几分阴森,虽然未见狐眠败砌、兔走荒台,可心中已经萧瑟如腊月寒冬。
他缓缓起身,踱步到后门,坐上早已经准备好的马车,往郊外驶去,债主来之前,他把母亲和夫人安顿在哪里。
马车停下在宅子门口,何雨堂望了一眼院内,没有半点灯火,心里于是却有一丝不安,他借着月光进了屋,却见母亲坐在前厅的椅子上等他,乌黑的头发一夜间白了大半,她眼神呆滞,并未转动眼珠。
“母亲,孩儿不孝,未能把家业给守住。”何雨堂伏在母亲膝头,却突然发觉,母亲的身上是冰冷的。
何老夫人似乎在天有灵也察觉到等来了她的爱子,头一歪,一个东西从指缝中漏出来,掉在地上。
何雨堂捡起来一看,是他送给夫人的耳坠。
他紧紧地把耳坠握在手中,帮母亲合上了眼睛。
一日之内,家破,人亡。他不能再承受任何打击。
夫人不在屋内,或许是受了债主惊吓,她那么体弱,这宅子常年没有修缮,恐怕蛇鼠众多,她定害怕极了。
想到此处,他便朝后走去,脑子里也还在思索要如何为母亲发丧,只这时两三道黑影闪过,他警惕起来,躲进暗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家就算倒了,手指头里漏出来的,也够咱们吃一辈子了。”说话的是个大汉,何雨堂总觉得声音有几分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是谁。
“这事,还得是小师妹你出手,天仙局做得是滴水不漏。”
何雨堂听得迷糊,天仙局是江湖上的黑话,说的是设局骗人,可什么时候有人来骗他了?
“一般般,要是没有诸位师兄配合,恐怕也不会如此顺利得手。”说这话的,是个女人,语气里满是漫不经心。
啪嗒一声,何雨堂手上的耳坠掉在了地上。
“什么人?!”
“识相的就快点滚出来!”
“是不是何家的老太婆?”
“不可能,那老家伙早就被我弄死了!”
何雨堂缓缓走出,看了一眼怀里抱着金器的三人,一个是他的夫人,一个是夫人介绍给母亲调理身体的大夫,还有一个是按道理早已经病故的夫人表叔。
“所以,一切都是一场骗局?”往日种种,忽然间浮现在了何雨堂心头,“这是一场从一年前就开始的骗局,你不是孤儿,你是故意晕倒在我家门口。他确实是大夫,但他给我母亲开的不是什么调养身体的方子,而是慢性/毒/药,这才能解释我母亲为什么身体突然就垮掉,还有你……”
虬髯大汉笑道:“我也不是她的什么表叔,更不是什么红顶商人,之前你看着我下葬是真,不过半夜里我们又把坟刨开了而已。”
“花临,”何雨堂浑身颤抖,还有什么事情比真心被践踏更让人愤怒,“我对你并无半分假意,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素日里以体弱温柔面目示人的女子,此刻面色还是苍白的,穿的也是她往日的素净衣服,只是眼神全然不同,陌生得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她双臂抱在胸前,刻薄得像烟花地的老鸨。
“找上你,是因为你的钱,”花临说,“说实话,你们家真的很烦,每天一睁眼,就要对每个人笑,我真的累了。库房里的钱归我们,你现在走,还有一条生路。”
“我第一次知道,你长了这样一张脸,居然也会骗人。”何雨堂嗤嗤笑了,太多的心痛震惊积压在一处,反而就想笑,原来,他是把这样的一个蛇蝎妇人捧在手心里的,不对,她还不算妇人,二人成婚许久,可他怜她体弱,一直未曾有过,“难道不担心我会告发你们?”
“只要你觉得你能活着走到衙门口,那你尽可一试。”花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何家全盛之时都无法识破此局,何况你现在只有烂命一条,又要如何对付我们千门八将?”
虬髯大汉道:“跟他废那么多话干什么?还是让火将把他处理掉,以绝后患。”
花临吹了声口哨,一个魁梧的青年男人走进了院子里,因为衣兜里装满了金银珠宝,所以走路时浑身叮当作响。
“柴房有火,做得干净一点。”花临说,“别再像河东那个案子,下毒被仵作查出来。”
何雨堂养尊处优惯了,怎敌火将老练,即刻被人反剪了双手扔进柴房,门被锁上,四面起火,霎时间浓烟滚滚,目不能视,何雨堂无处可逃。
他躺在地板上,静静等待死亡。或许刚才,他如果真的离开,能有一线生机,可让蛀虫把家业掏空了,他已经没有脸面继续活在这世上了。
忽然间,他发现地面在震颤。转过头一看,旁边的地面露出一个窟窿,花临从里面探出头来:“让你走,你不肯,非要落个死无全尸才甘心是吗?”
“你这毒妇!还敢回来!”何雨堂挣扎着双手就扼住了她的咽喉,只是扑腾许久,吸入太多烟雾,手上并无力气,这才作罢。
花临拖住他的胳膊就要把他往洞穴里拖,何雨堂并不配合,突然间他察觉手臂一沉,侧头望去,花临口吐黑血,倒在他的臂弯里。
“可恶,他们阴我……”花临不断咳嗽,黑血也越吐越多。
柴房外,虬髯大汉的声音穿透火焰传了进来:“背叛师门,这就是下场,都明白了吗?”
传来许多人的应答声,而后就只有火燃烧的声音。
二人姿态亲昵,却良久无话,只听得耳边火焰咆哮。
一声断裂,着火的房梁砸了下来。
何雨堂却本能地护住了花临,明知死亡是迟早会来临的事,他却还是这么做了。
“我巴不得你快一点死。”何雨堂艰难地喘息着,虽然只剩最后一口气,男子总是要保护心爱之人,只恨他如此入骨地爱着她。
火焰灼烧下,目光所到之处都不太真切。
花临笑着,她肩头的衣服已经被血液浸染,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他的:“我知道,你的命我要你给,你只是,恨我牵连了你的家人。”
屋顶又掉下来了什么东西,他本能把她搂得更紧,就像烈火中的两只蝼蚁。
“下一世,不要再见了……”他咽了气,先去见了阎王,终究没听到她所说的话。
从没有主动过的她,伸手揽住了爱人的尸体,这个人活着的时候事事以她为先,到死都没能改掉。
“真的吗?我还想,下一世要是能早点遇到你,该有多好……”
人间的夜空是有星光的,地府却只有火把照明。
何雨堂披头散发,戴手铐脚镣,一袭白衣随着人潮前行。
火光最远照到的地方,就是奈何桥了。
忘记一切,下一世不要再见了。
可心里总是诚实的,他还是忍不住抬头寻了一圈,并无她的身影。
如果真的不在乎,又为什么要回来救他?
答案也已经没有了意义,如果那年杏花微雨时,他没有见过她,没有动过心就好了。
终于等来了一碗孟婆汤,可还没感受到碗的重量,汤就被人掀翻了。
一条龙横冲直撞飞进地府里,把何雨堂拎起来抓走了,同时不忘回头喊:“猴子,记得把生死簿也给改一改。”
何雨堂被龙抓着,低空飘过,在下方的人群中,他见到了他的母亲、他的小妹……还有她。
“你是谁,要带我去哪儿?”何雨堂挣扎着,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小龙花式盘旋着躲开地府的追兵,对他解释道:“恩人,十年前,你在湖边救了我,我这次是来帮你的!”
“壮士,可我从未见过你,何来救命之说?”
小龙并不想回答这问题,直接将他扔进一个无底漩涡之中:“我只能帮你这一次了!”
2021年雄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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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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