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今天爸爸就要回来了！”封敏清亮的声音里透着欢快与期待。
封捷看着窜上窜下兴奋的封敏，原来小时候她们也曾会因为爸爸回家而这样开心啊。
封捷内心忐忑，她记得的与父亲的最后一面是在视频里，那是寒冷的冬季，父亲关切地问她学校那边冷不冷。
后来不知是真的没有再联系，还是记忆欺骗了封捷，她竟然再没有多余的印象了。
直到听到噩耗，她从学校赶到医院，但还是没能见到他，那时他已经住在重症监护室了。
封捷跟封敏两个人睡在医院重症监护室的走廊，明明已经五月了，但是医院的晚上还是很冷。
那时候封捷没想到进了重症监护室的人是很难出来的，第二天，医生来看过之后，无数的家属围过去，你一言我一语地关心询问。
终于轮到封勇了，封敏姐妹俩和来的亲属贴过去，乞求听到什么好消息。
医生怜悯淡漠的脸静静地看着她们，嘴里一字一顿的吐出：“没用了。只不过是浪费时间。”
封捷的眼泪如雨般落下，明明是人潮拥挤的走廊，但她一路逆行走得十分通畅。
她在监护室门口，抱着表姐嚎啕大哭，哭完呆呆的看着楼梯口的指示牌。
心想，医院真的很神奇，一楼是重症监护室，二楼竟然是儿科。
她守在这里的时候，看到楼下有人离去，而楼上有人新生。
这一刻死亡与新生的界限竟如此模糊，对于生命既重又轻。
重症监护室最后可以允许两个人进去看看，机会给了大伯父还有封敏。
后续就很混乱了，封捷很多都没有参与，她回学校上完最后一堂课，跟老师请假推迟考试，再回到家里时，灵堂已经摆起了。
她被人催促着，迎宾磕头塞元宝，一天一趟哭着走到土地庙。
封捷有时候会怀疑这么盛大的仪式就是不给人离别的反应时间，她那三天浑浑噩噩不知所宗，眼泪也不知是流了还是没流。
直到“碰”的一声巨响，烧了三天的纸灰盆摔在路口的水泥地上。漫天纸灰中，封捷反应过来，哦，原来我没爸爸了。
“封捷？封捷！”封敏纳闷地看着眼神呆滞地妹妹，“你在想什么？”
封捷扬起嘴角笑了笑：“在想爸爸。”
封敏没看懂妹妹眼里的复杂，听到推门声，连忙跑过去：“爸！你回来了！给我带什么礼物了吗？”
封勇哈哈大笑，摸了摸大女儿的头，声音雄厚：“回来了回来了，给你跟妹妹带了文具盒。”说着看了看站在门后的小女儿，朝她招了招手。
封捷走过去，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清瘦，皮肤黝黑的男人，小声喊了一句爸爸。
封勇把包递给大女儿，让她自己拿礼物。弯腰一把抱起小女儿，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了？闺女。”
封捷摇摇头不说话，细小的胳膊揽住爸爸的脖颈，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妹妹，给你，这是你的！”封捷拍拍妹妹的腿，把一个紫色卡通印有亮片的文具盒递给封捷。
封捷低头看去，原来真的有礼物，真的有这样一个文具盒。
在封捷的记忆的，爸爸从来没有给她们带过礼物，只依稀她有过一个跟姐姐一样的文具盒，不知道是谁送的。
“爸爸，你买的吗？”封捷拿起文具盒，有些好奇。
封勇摇摇头：“别人送的。”
封捷有些低落，原来她真的从来没有收到过礼物，所以后来她会对给别人送礼物以及自己收礼物都感到负担很大。
封捷坐在封勇腿上，她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她突然有些恍惚，到底什么算是真的呢？
读小学的时候，父亲从来没有按时去开过家长会，母亲忙于生计，不愿意舍下几毛钱的工资去开没有用的家长会。
封捷不知道封敏当时是怎么样的，但她的记忆里，小学的家长会父亲很少出席，出席也总是喝的醉醺醺的迟到。
封捷一个人呆在空旷的操场，蹲在能看见路口的位置，一遍遍数着时间，希望他早点来。
可一次次的希望落空，让封捷知道只是妄想啊。
初中时候，全校家长会，学生身边都坐了一个家长，封捷一个人坐在人群里，一遍遍眨眼，一遍遍深呼吸，泪水可不能在这时候落下。
她一个人回到家里，父亲竟然把自己喝酒喝吐血了，被子上的血刺眼夺目，跟生命比起来一个小小的家长会又算什么。
封捷一遍遍安慰自己，没事的，不过是一场家长会，反正老师也没讲什么重要的内容啊，对吧？
有时候封捷觉得自己真的很奇怪，很拧巴，她劝慰了自己那么多遍，但还是会一次次的想起，一点点的怨怪。
为什么是一点点呢？因为她也记得自己偷拿爸爸钱后，他语重心长地教导；记得自己半夜肚子疼，是他牵着她的手敲响医务室的门；记得自己生病住院，他在走廊陪了一天又一天；记得他后来会在自己的叮嘱下，早早去开高中的家长会；记得他会送她去学校，在她生病时接她回家；记得他会在她与弟弟闹矛盾时，不拉偏架。
小孩会给自己找千百种借口证明父母是爱她的。
封捷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有时候她也会很混乱，她有时候很想要证明父亲的爱是基于她是他的女儿，而不是这个女儿成绩好。有时候又会嘲笑自己傻得可怜，从而放弃所谓的证明。
封勇的大手，擦了擦小女儿突然滑落的泪，关切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封敏也跑过来，摸了摸封捷的头发，担心的看着她。
封敏有些怔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才发现自己哭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索性直接抱住爸爸的脖子，声音哽咽，有一丝颤抖：“爸爸，我不想要弟弟。”
封勇好笑得拍了拍封捷的背：“什么弟弟？我怎么不知道。”
“你会再要一个儿子吗？”封捷抬头，眼神紧紧盯着封勇，追问。
封勇沉默，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女儿的问题。
封捷讽刺地笑了笑，嘲讽的表情挂在她稚嫩的脸上有些可怖。
封敏坐在旁边抬头看了看妹妹，她隐约明白妹妹想做什么，也有些懂了爸爸此刻的沉默。
封捷没说话推开封勇，跳下地，离开了院子，没有看地下的文具盒一眼。
封敏摸了摸心爱的文具盒，看了眼爸爸，追着妹妹离开了。
封勇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静默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拿起地上并放在一起的文具盒，起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晚上，一家人难得一起吃了顿饭，饭后封敏看着电视里的综艺节目笑得东倒西歪，封捷坐在床上不说话。
她有些绝望了，她清醒地认识到她的分量轻到可笑。她现在只是一个不被期待的丫头片子，家里的疼爱有但不足以支撑他们拒绝一个男宝。
王芹端了一盆水放在床前，拉过封捷的脚踝给她洗脚，封捷低头看着妈妈头顶的发旋，你怎么就非得要个儿子不可呢？
王芹轻轻拍拍小女儿的脚，看着脚指甲有点长，让封勇给她剪脚趾甲。
封捷腿搭在爸爸的膝盖上，手托下巴，看着一脸认真的男人，再看看招呼封敏洗脚的妈妈，轻轻笑了，她赌不起别人的爱，可她赌得起自己的命啊。
如果让她再重新过一遍一样的人生，她不愿意，受苦的日子过一次就够了，苦中作乐再甜也是苦的啊。
她释然地笑了笑，眼底有几分癫狂。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谁又能说得清这里是梦还是真实世界呢？
封敏悄悄看了眼神情疯狂的妹妹，有些担忧地扯了扯妈妈的衣袖，悄声跟她说了今下午在院里的事情。
王芹笑了笑，没放在心上，小孩子的话有什么值得当真的，封捷大大咧咧，有些话今天说明天就忘了，之前不都是这样，闹过就没事了。
封捷看着收拾剪刀的封勇，笑嘻嘻地说了一句：“爸爸，你不能要儿子的，你要儿子我会死的。”
封勇身形一僵，缓慢地转头看向自己一脸笑意的小女儿，嘴角僵硬地扯出一个微笑，强撑着呵斥：“乱说什么！”
封捷看着有些吓着的老父亲，无所谓地扬了扬嘴角，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我说真的，爱信不信。”说完扭头去了自己的位置睡觉。
“你怎么了？脸色都苍白了？”王芹看着僵在原地的封勇，有些纳闷。
封勇看她进来，伸手扯过她的手臂，一脸严肃地问她：“你最近跟嘉嘉说要生个儿子吗？”
王芹不乐意的甩开手，有些稀奇：“我跟她说这个干嘛？想要不就要了？又不缺她吃缺她喝的，她用不着有意见吧。”
封勇心里认同，但想到今晚上小闺女的神情，还是有些后怕：“要不我们缓两年再要呢？今天嘉嘉晚上有点吓到我了。”
王芹好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蠢，这两年计划生育稍微放松点了，过两年，过两年查那么严怎么生？行了，明天我跟嘉嘉聊一聊。”
封勇点点头，有些被说服了，先看看明天王芹跟小闺女谈话情况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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