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文之所以脸色骤变,是因为她看见张越又夹了一块洋芋。
是的,又。
翟文回忆一下,似乎她每一次看见张越夹菜,夹的都是素菜。
合着别人都知道吃肉,就她阿妈一个人吃素。
翟文想要给张越夹,可惜张越坐她对面,她胳膊太短,实在是无能为力。她动不了手,便只好动口:“阿姐,怎么不见你吃肉呀。”
张逐安瞥了张越一眼,顺手给张茂夹了块肉:“你阿姐挑食,从小就不爱吃肉。”
“是呀,阿姐不爱吃肉。每次都是我帮她吃的。”张茂一口就把肉咽了,又伸手去夹下一块。
有些话,只要不明说,大家便都默契地装傻。
反正吃亏的,已经被规训到开始自我约束,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吃亏,而那占了便宜的,更是觉得理所应当。
乍眼一看,这围在一起大快朵颐的,还是一个和睦幸福的大家庭。要是没人专门点出来,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毕竟,这些不公平一旦挑明了,谁脸上都不好看。
可她翟文怕什么?她就是摆明了,要把两个家长的脸面踩在地上,来打破这个家现有的平衡。
“哪有人不喜欢吃肉的,”翟文听得脸更黑了,她看了眼吃得满嘴油的张茂,恨不能一脚把他踹下桌,“阿姐只是想把自己那份让出来,让其他人多吃一点而已。”
此言一出,张越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翟文,那一瞬间,她眸中闪过的神色十分复杂,有惊讶,有感动。
然而,她最终只是咬了咬下唇:“没事,你们吃,我真的不爱吃。”
“就是,你阿姐都说她不爱吃了!尽挑事!”张逐安一巴掌拍到翟文的后脑勺上,“不想吃就别吃了。”
翟文当即出离愤怒了。
心中一股名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1]”的怨怼,卡在她的胸口,卡得她一颗心生疼生疼的。
其实,这样的心疼与愤怒,对翟文来讲,也不是第一次了。
张越骨子里早已经被植入了一种名为“不配得感”的程序。这样的行为准绳,可以说伴随了张越的一生。
在每一次资源分配,大到离婚分财产,小到分一个蛋糕、一块饼干。张越从来就没有产生过任何的竞争意识,她总是本能地将自己排在最末一位。
翟文还记得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她舅父张茂不过是个刚参加工作没几年的小年轻,还没有后来的眼高于顶,目下无尘。
他们两家也曾约着,带着各自的孩子,陪同张家二老去踏青。
踏青那天发生的大部分事情,翟文都记不得了。唯有一件事,深深地刻在了翟文的记忆中——
那时候,时值正午,他们拖家带口地,去了一家面馆。所有人都各自就坐。
张越抱着翟文,到前台去点菜。她给每个人都点了一份面,唯独没有给自己点。
舅母问起,张越只是说:“两个孩子八成是吃不完的,阿妈也说她不是很饿,吃不完又得浪费。你们谁吃不完,都给我,我把剩的都吃了,也就够了。”
舅母闻言,稍显诧异,她下意识地便看向了自己老公,然而张茂似乎对此并无异议。舅母想着便又转头去看张逐安同方照清,见他们也没有什么表示。
似乎对他们来说,张越吃所有人的剩饭,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舅母便也跟着保持了沉默。
彼时的翟文坐在阿妈的怀里,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然而到底年纪尚小,想不明白究竟哪里不对。
及至多年以后,她终于领悟到了张越这一切心理的成因。可到底为时已晚,张越的这种思想早已根深蒂固,谁也无法纠正了。
可现在不一样了,翟文暗自握了握小拳头,现在张越年纪尚小,她还有机会做出改变。
翟文想着便开始往自己的碗里夹肉,吭哧吭哧地夹了大半碗——她倒是也想夹个满满一碗,可惜现在剩下的肉已经不多了,她又抢不过别人,特别是抢不过张茂。
“你夹这么多做什么?你都夹走了,别人怎么吃?”张逐安有些不悦地看向翟文。
“我不吃,我给阿姐吃,”翟文呲溜一下,从板凳上滑下来,抱着她的碗,凑到了张越身边,“阿姐,你快吃。”
张越没料到翟文会搞这一出,她有些瑟瑟地看了一眼张逐安:“阿文,你自己吃吧。阿姐差不多吃饱了。”
“胡说!我看见了的,阿姐你吃得好少!阿妈说,多吃点,才能快高长大(快点长高长大)。你再不多吃点,阿哥都要比你高了。”翟文说她看见了,其实她根本不用看,就能猜到,同后世一样,只要有好吃的,张越一定是再三克制自己,好让同桌的人多吃点。
张逐安见此,终于黑了脸,他筷子“啪”地往桌子上一拍:“张文!你怎么回事?皮痒了是不是?一家人吃出两家饭了,把碗给我放回桌上!”
“我不!放桌上也是阿哥吃,阿哥都吃了多少了。阿姐一口都没吃!”翟文毫不退让。
张茂正在埋头苦吃,闻言手一顿,他无辜地看了一眼阿爸,心中只觉这个阿文实在太讨厌了,阿姐没吃怎么也怪到自己头上了,自己又没有不准阿姐吃。
张逐安深感自己为人父的尊严受到了挑衅,他“噌”一下站起来,作势要打翟文。
张越白着一张小脸,把翟文护在身后,一开口,声音已经发颤:“阿爸,细妹她不懂事,你别打她。”
“好了!都别闹了,老张你坐下,”方照清终于开口,“不就是一小碗牛胎盘吗?这一桌子谁吃的也不止这一小碗了,这一碗就让阿越吃。”
“是是是,让阿越吃,让阿越吃,我也没说不让阿越吃。”张逐安一听老婆发话,立刻变脸似的坐了回去。开玩笑,老婆才哄了一半,可不能功亏一篑。
方照清却似乎并不吃他这一套,她冷哼一声:“平日我讲话,也不见你这么听话。”
张逐安厚着脸皮赔笑:“以前是我不对,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司令官,方司令指哪儿,咱们就打哪儿。”
“阿文,你怎么了?”张越得了阿爸阿母的话,这才敢把筷子伸向那碗肉。刚一转头,却发现翟文捧着碗,整个人傻在那里。
“刚刚阿妈说,这是……牛……牛的胎盘?”翟文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是呀,每次牛房生了小牛,咱们就能吃一次牛胎盘,这是好东西呢,”张越见翟文似乎有些拿不住了,便从她手上将碗取走,“你以前也吃过呀,怎么了?”
翟文嘴角抽搐,简直欲哭无泪,早知道,她也学张越吃素了:“没事,就是觉得有些撑,大家慢慢吃,我先回屋里躺躺。”
翟文生无可恋地摊在床上,试图安慰自己,至少吃的不是人胎盘,脑中忽然响起冷冰冰的电子合成音:
【系统通知!系统通知!恭喜宿主,您之前提交的,关于方照清的时间线补全资料,审核已经通过,获得报酬2000蚊。目前报酬已经打入您的个人账户,扣除您之前的欠款,余额为1421蚊。】
翟文顿时来了精神,她“垂死病中惊坐起[2]”,兴奋地问:“你们还真给钱呀?”
系统顿了一下,像是被翟文的问题给噎住了,但仍彬彬有礼地回答:【是的,系统从不食言。请宿主继续积极完善时间线,以获取更多的报酬。】
“赶紧先给我兑个冰淇淋,我洗洗胃先。”翟文一有了钱,立刻便开启买买买模式。
话音刚落,一个巧克力冰淇淋便闪着金光,漂浮在半空中。
冰淇淋吃完,方照清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小屋内。
“阿越,你过来。”方照清招手,将张越唤过去,递给她一本书。
那是她从学校借阅室借来的,翟文过去凑热闹,见那书名叫《安娜·卡列尼娜》。
“之前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你还记得写的什么吗?”方照清坐回床上,一边脱鞋袜,一边问。
张越抱着那本书,有些无助地看了看翟文,又看了看方照清,没吭声。
方照清鼓励她:“没事,你记得多少,就说多少。”
张越欲哭无泪,她压根就看不懂那本书!那本书简直跟个砖头一样厚,里面还有好多她根本不认得的字。
见张越不说话,方照清的脸色不是那么温和了:“一点都不记得了?”
“阿姐,你看了多少,你就讲嘛!”翟文在一边干着急。
张越低着脑袋,像是在罚站,半晌才嗫嚅着说:“我……看得不是很明白。”
“哪里不明白?”方照清问。
哪里都不明白!
张越只记得自己翻书的时候,脑子里全是浆糊,她连主角叫什么都稀里糊涂。
方照清不由心中一叹,这孩子简直跟张逐安一样,空长得一张秀气漂亮的脸蛋,其实就是个绣花枕头。
翟文在一旁看着,心中忽然“咯噔”一下,她近乎惊恐地,意识到了一个冰冷而又黑暗的事实——
在翟文看来,张越才八岁,看不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很正常,翟文自己也是在上了初中后,才看的这本书。更何况,张越之前的心思都没放在读书上,跟不上趟更是理所当然的。
可这只是翟文一厢情愿的想法。
而从来都很现实,很功利,或者讲好听一点,从来都很理性的方照清,一定不会这样想。
张茂上小学前就已经能识文断字了,有他珠玉在前,任何普通智商的人,和他一比,都会显得蠢笨。
方照清自然会觉得,同样的投入下,与其在阿越身上浪费时间,还不如将教育资源都堆在阿茂身上。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张越小学毕业就没有再读书了,而是跟着阿嫲卖了几年的瓜子花生,到十六岁,又被张逐安想方设法弄进了纺织厂。
而张茂却在全家人的支持下,一路读到大学。
直到翟文记事之后,张逐安都将他给大女儿安排工作一事,当成他对张越的恩德,无数次在人前提起,听得翟文耳朵都起茧子了。
但是有一个事实,张逐安却从来没有提起过——
[1]引自鲁迅先生名言
[2]引自唐·元稹《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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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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