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真走出雾越国的那天,外面下着蒙蒙雨。
国境相接之处,只有荒原与绿野。他又走了很久,翻过好几座荒无人烟的山头,才终于见到了一个炊烟袅袅、错落有致的小山村。
他第一次接触到雾越国之外的地方,心里很是好奇,也有点紧张,躲在山里的古树后,一声不吭地观察着村民的生活。
直到翌日,上山砍柴的樵夫放下背篓,拿出斧子刚要劈砍时,蓦地瞧见树后一双漆黑幽静的眼瞳,樵夫吓了一跳,险些把斧子劈在他身上。
裴真被拽出来,站在和煦的阳光下。樵夫粗略打量了他,见他脸色苍白,身上衣服破烂脏污,想来是和谁走散,试探着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来的这里?”
樵夫说话的口音与雾越国大相径庭。裴真勉强可以听懂,却模仿不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抿唇不吭声,装作哑巴。
樵夫挠挠头,又问,“你从哪里来的,还记得不?说不了话,能不能伸手指一下?”
裴真顿了顿,指了指身后的山崖,表示他是从那里翻过来的。
樵夫明白了,从那么高地方摔下来,不成个傻子已经不错了,还奢求什么?
裴真帮樵夫砍了半天的柴,后被樵夫带回家,另有一名妇人准备好了饭菜,是蒸薯叶和炒豆皮,非常清淡的食物。裴真没见过这些,他曾经在帝都虽不受宠,每日饮食乃是宫里的最低等,但皇宫里的食物再差,也胜过这贫苦山村。可他并未露出厌弃之意,只是怔怔地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漆黑眼瞳却看向对面的这对平凡夫妻。
樵夫低声提起今日上山的遭遇,边说边笑,“这小子连声都不吭的,倒是吓了我一跳。”
旁边妇人也笑,望向裴真,温声说,“看你年纪,应该跟我儿子差不多大呀,身手这么好。年纪轻轻的,真有出息。”
她多年劳作,一双手粗糙肿大,眼尾也被风霜浸染,眼珠却亮亮的,“我儿子也有出息,他有力气,脑子也聪明,现在在城里给大户人家当护卫呢,我们全村就出了他一个。现在每个月的俸禄都够养活我们全家,喏,上月还说要给我们这房子翻新,我叫他别瞎折腾,这房子又不是住不得人……”
樵夫低笑说:“儿子孝顺嘛。”
裴真低头喝了口带着土腥味的茶,只觉这两人相处方式稀奇无比,没有争吵,也没有厮杀。他只静静坐在这里吃饭就好,不会再有人喜怒无常,因为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点微末小事,就将刑条抽在他的脊背。
茶水的热气熏得他眼眶发酸,他垂下头,浓纤的睫毛掩住了湿润。
饭后,那妇人领着他去了城里,去给他谋个差事。
“不是我跟老赵不想留你。你这么高的个子,身手也好,整日跟着我们待在山里干活,不是可惜了?”妇人拉着他的胳膊,温声劝道,“这城里的营生多,给的酬劳也多,你攒攒钱,过段时间脑子也恢复了,到时候去找你家里人,多好啊。”
家里人。
裴真琢磨着这两个字。
街市熙攘,妇人边走边看,忽地拍拍他的手臂,“你还记得自己家人在什么地方?”
裴真喉咙一滚,干涩道:“……南域神木。”
他声音极轻,近乎小心翼翼,很快被周遭的嘈杂掩盖了出去,妇人的声音也大了些:“你刚说什么?”
裴真抿唇,失去了第二次开口的勇气。妇人安稳道:“没事儿,迟早会想起来的。”
妇人为裴真找了一个大户人家,姓周,据说祖上三代曾经是这个国度里唯一的异姓王。这位周王爷沉迷炼丹寻仙,赋税徭役极重,百姓苦不堪言。直到某日流寇成军,杀进了他的王府,斩尽了周氏全族七十二人。
如今这府里住着的,不过是周家的旁支。权势没落,骂名满身,仅余一副空壳子在强撑,好在周家还有一位貌美娇嫩的女儿,于是当今这位家主,把女儿嫁了出去,与乌门世家联姻,换取家族庇佑。
可不知为何,这位女儿连孩子都十来岁了,还与夫家闹了矛盾,气得从千里之外,回来了周家。
裴真的任务,便是在这段时间内,守护好这位周家大小姐,周静息。
在之后的两个月里,裴真出手,替周静息解决了所有麻烦。这些麻烦,有的是盗匪强梁,有的是魔。
他在雾越国已经见识过许多高阶魔,如今收拾这些不成气候的魔,并没有多费力。
而他的种种举动与超乎寻常的冷静,终于引起了乌门世家的注意。
起初派来了三个年轻人,修为不高,只有六境,准备探探裴真的底。若是天赋不错,便可以收入乌门世家,给他们当属下、陪练什么的都行,总归是一条外姓的狗。
可裴真不认识南域什么宗门世家,还以为又是匪盗妄图伤害周静息,一个字都没说,顺手将这三人全杀了。
翌日,乌门世家的家主乌行空震怒,领着十几名精英子弟,亲自前来。
有些世家修士,比试时并不会考虑“仁慈”这种虚无缥缈的观念,也不会受到所谓“公平竞争”的束缚。
裴真无亲无友,一人硬扛,最终不敌这十三位精英子弟的围攻,胸腹被乌行空的斩魂剑所刺穿。
他痛得缓慢俯身,那刺进他胸口的长剑还在翻搅血肉,他眼前阵阵发黑,强撑着没有跪下去,乌行空却被他脖颈处悬荡着的一点金色光芒所吸引,疑惑歪头,“嗯?这是什么?”
裴真抬手握住剑锋,抵抗着乌行空的力道,硬是将那长剑拔了出去。
“你是谁?”乌行空长臂一甩,血珠溅了满地,他眯起眼,“身上怎么会有神木?”
少年剧烈喘/息,满是血的手掌按在雪地里,一声不吭。
乌行空上前一步,大掌掐住他的脸,迫使少年抬起头,露出那张雪白冷峻的脸。
“你和太曦是什么关系?”思虑半晌,乌行空的神情愈发凝重:“……你不会是姓裴吧?”
他浓眉紧蹙,“雾越国裴氏三日前已经覆灭,你为何还活着?”
裴真没说话,漆黑的眼睫轻颤了一下。
乌行空松开手,居高临下地凝视他良久,持剑的手紧了又紧,忽然问:“你有什么愿望吗?”
裴真顿了顿,漆黑矜傲的眼瞳看着他。
乌行空换了个问法:“你离开雾越国,来到南域,是想做什么?”
裴真的视线恍惚,落在他袍角的鎏金云纹上,这是世家家主,位高权重,一定知道些什么。他涩声道:“我要见南域神木。”
他在给周静息当护卫的这两个月里,不是没有接触过修士,可或许是那些修士的境界不够,或许是南域神木太过神秘,他获取不到任何关于神木的讯息。
乌行空笑了:“可以,我告诉你它的位置。”
他俯身,指尖轻点裴真的额心,神木领域的舆图全部展现在他的脑海。
“见到神木之前,掩饰好你的身份,不要让任何人知晓你来自雾越国,更不要任何人知晓你与太曦的关系。太曦预言,裴氏注定覆灭,而裴氏灭了,那颗‘种子’才会永远被掩盖在地底,南域各大宗门世家,才有创造新世界的机会。”
“可如今你活着,事情就难办了。”乌行空淡漠道,“南域八大宗门,十六世家,你认为他们会不会为了新世界,除掉你这个障碍?”
当然会。
“你杀了我乌门世家三名子弟,这个仇我必须报。但是太曦于我乌氏有恩,我不能又动手杀了她的孩子。这样吧,我准许你去见神木。但七日之后,待你离开神木,我会将你的身份昭告南域全境,到时是死是活,全凭你的本事。”
乌行空说到做到,甚至派来两名医修,为他治疗伤势。
裴真的身体状况异于常人,愈合极快,医修从未见过如此强悍之人,惊诧之余,纷纷露出好奇神色,似乎想要研究他的灵脉血液。只有乌行空见此状况,冷笑一声,什么也没说。
乌行空走了,带着被哄好的大小姐周静息一起。
裴真丢了这份生计,与山里的樵夫和妇人告别,踏上去往南域神木的路程。
-
乌行空的估算完全准确,裴真恰好就耗费了七天的时间,才终于赶到神木所在,这个修真界的极南之地。
南域神木遮天蔽日,百里之外,就能感受到它与生俱来的气息。
真正靠近神木的时候,裴真的步伐反而是慢了下来。
他不再着急赶路,没那么累了,心跳却越来越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急于寻找到一个出口。
他仰脸看向蔚蓝天空,那里除了飘过的雪白云团,其实什么都没有。可他就是仿佛看到了一样,眼眶越来越酸,呼吸越来越急,直到听见虚空之中传来一声轻灵的响动,似乎是神木枝被风吹动的声响。他控制不住地再次奔跑起来,御风术发挥到极致,两旁被神木之力滋养过的绚丽风景迅速倒退,被他毫不留情地抛在身后。
铃铃铃、铃铃铃。
裴真终于见到神木的时候,万物寂静。
仿佛什么都不存在,唯有他的喘息声剧烈又颤抖。
他仰着脸,看向这个镇守南域几万年的、遮天蔽日的赤金色神木,漆黑幽静的眼瞳里第一次涌动着如此剧烈的情绪。
他非常缓慢地走过去,一步一步,掌心轻而又轻地按在树身,粗糙的纹理贴在他的皮肤。这种感觉很奇妙,他活了十几年,仿佛只有此刻才感受到自己是有来处的,才与这个世界真切地产生了点关联,才有了“我活在这个世上”的感受。
才意识到血液在身体里奔涌,想法在脑海里产生,心脏在胸膛里跳动,就是活着。
这里有太曦的痕迹,也有他来过的痕迹。
头顶响起簌簌响动,夹杂着铜铃相撞般的清脆声音。裴真下意识抬脸看去,还未看清,一块模糊的阴影遮盖住了他的视线,旋即脸上传来轻柔的触感——神木垂下枝条,拂在了他的脸上。
他嗅到了神木的味道,也看清了神木枝叶的样子,和他脖子上戴的那道上上签一样。他动了动唇,忽然有股冲动让他此刻必须说点什么,也许是唤一声母亲,也许是别的,可他的嗓子干涩到极点,愣了半天,最终什么也没说。
神木枝被风吹起,离开了他的脸。
裴真没有再追随,他低下头,看着地上的花草,良久才意识到不停有水珠落在草上,他伸手抹脸,摸到了一手的水痕。
他蹲下/身,痛苦地蜷缩起身体。
待会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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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神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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