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二月,无风自寒。
这会是夜里,距日头下山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白楼上打了第三下鼓,宫城各大门依序下钥。
最南的朱明门上新换下一批宿卫,夜里当值的开始陆续往西宫城巡视。
西宫城有前年才营建的浮图佛塔,号贞昭浮图,人称大浮图,位在万寿宫以北、永安内寺以西,建造时耗用木材百万,壁窗榱户、楹桷阶墀,连一级十二岁释迦牟尼的丈八像,一概都是用翡翠黄金装成。十一年前,即景明三年七月十五正式竣工,却从此以后大门紧锁,不许有人出入,门前日夜设重甲禁军严防死守,只在西侧面留一狗洞,供二个身形瘦削的小太监钻进钻出,收拾洒扫。
小太监约莫二十出头年纪,两个都是哑巴,十一年来,只在佛塔里住着,因此不爱与外人交往,更不爱出来走动。
然而这夜一更天时,他俩却像着了魔,忽然大叫着钻出狗洞,四只手不住向门前禁军比划着什么,后一起指向一个方向。
禁军见状,忙往他们所指的地方看去,只见一条满身透光的雪狼,狼嘴里叼着个青玉方罐,正向北面狂奔而去。
“不好!快追!”
一个半时辰不到,从西宫城起,沿前宫城、内宫城,直到北宫城,全部起灯。连皇上住的皇信宫也不例外,正殿东房,太监赵牙首先进来,踉跄着跪倒在地,面色如纸。
“陛下不好,大浮图失窃了,贞昭罐、贞昭罐……”
咣。
宝榻外一排的金银钮屏风倒下,赵牙不敢抬头,但听见里面先有女人的娇嗔,道:“陛下,这么晚了——”
后又有同一个人的惊叫,接着咚咚几声,是皇帝的脚踏过地,而谕旨在身后追:
“召集合宫上下,搜!”
赵牙这才敢抬头,答应道:“是!”
答应完,忙又爬站起来,后不经意往倒了屏风的地方望了一望,见贵嫔沈蝶袖一双浓丽的眸子乍醒,身上只穿了中衣,满脸写着愤懑和不愿,勉勉强强与三四宫女一起,递过皇帝的外裳和斗篷,边递边问道:
“这是怎么了?”
赵牙不敢多留,接了就走,只说:“容后再说——夫人请先安置吧!”
北宫城内,灯火棋布,东边显灵池旁,翻动的爝火成三结四地沿着池边堆聚上来,零散的人群渐渐聚往池心。
“挑战者请注意,目标接近。”
显灵池中央的水心亭,冯弋柔凭栏坐着,膝上枕着方才佛塔前那匹“偷盗”的雪狼。
她的一根手垂在膝侧,一旁雪狼便依此将透光的身体,假装偎贴着她,毛发边缘散发的白莹莹的微光从外向内,正在逐渐消散。
冯弋柔的双眸噙着泪,俯身从它的嘴里接过那只盗来的青玉罐,眼看见罐里白灰灰的,只盛了一半石子粉末样的东西。
弋柔又把手穿过雪狼即将破散的脑袋,柔声说着:
“我也想你了,却霜……再睡一觉吧,再等等我。”
她的话音落地,雪狼却霜留下最后几声焦急的嘤咛,青白的魂魄重新融于焦黑的夜色。
“挑战者请注意,目标已到达指定地点。”
系统的声音再次响起,冯弋柔从栏杆前起立,耳边铁甲碰撞、弓箭竖立,好不热闹,转眼岸上重重火光,已然将她团团围起。
“何人深夜在此!还不上岸!”
弋柔怀里抱着青玉罐,向外环视一周,即便看不清晰,却分明听到有人倒吸冷气。
她一想:可不怎么?
她这下回来,穿一条绛紫洒金百叠裙、一袭嫣红束腰蝉翼纱,不像寒夜宫里该有的衣着,又有漆黑一片的长发挽了一道,剩的一股散在背后,偶然水中亭子一立,总让人想到是什么邪祟东西。
她为此不敢妄动,只等着亭外通向岸边的小路渐渐拥上人来。
有人在外圈商议着:“怎么办,是否放箭?”
“慢着!”
发声清亮洪壮,弋柔的眉梢动了一动,乌中带碧的眸子定往一个方向,火光纷扰,映得那里什么人也没有,只剩一个穿斗篷的轮廓,隐约是一个人高大挺阔的身形,正试探着向水心靠近。
几幅铁甲簇拥着他,纷纷想要拦下他。
“陛下,不可贸然向前!”
那人却不大听,慢慢抬手把一干人拦往身后,虽动作谨慎迟疑,大体上仍在试着向前。
“……柔儿?”
冯弋柔把唇抿起,眉眼始终不移地看向正前。
实在地说,她看不清他,却莫名能从人影幢幢中一眼锁上他:大魏的开业皇帝,薛恪。
薛恪。
弋柔由他,先想到的,竟然不是他们往日的相与,而是极其莫名地想到:过去曾有个和他血缘亲密的人,总是说她——
他说她侥幸生有一副娇姿媚质,能够俘获男子,却可惜有一双猎鹰的眸子。
这双眸子被细掩在秾艳招爱的眉睫之下,是她身上唯一不像女人的地方。
弋柔还抿着嘴,想到这里,不再想了。
她心中深知此刻氛围的紧张,那些原本指向她的弓箭仍然不肯放松,只要一声号令,就会万矢齐发。
她只能等,等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主动破开夜色笼盖,终于落入她的眼下。
薛恪。他们已有那么些年未见面了。
如今再见,他气质卓然,英姿依稀,容貌不见大变,只有眼睛不再年轻了。
他的手里握着火把,缓慢地探上前来。
很快,冯弋柔的面容先被映亮,继而火光摇摇向下,又将她的眉眼照开。
而她也借着一样的光,回看过去:先从那张秀朗的脸上见到讶然失色,马上是欣喜若狂,接着又有两串悲喜交加的泪水垂下。
薛恪伸出额外的一只手,几次想要一把抓住她的袖角,却总是不敢。
他又一次哑着声问:“真是你?”
冯弋柔蹙眉看他,没有答话,一时也感到五味交杂,便不觉滑下泪来。
薛恪看她掉泪,手在她的咫尺以内握拳,仍是不敢碰她,只敢再问:“是你吗?柔儿,是……是你。这不是梦?是吧?”
弋柔摇了摇头,在他又喜又怕的注视下,握过了他的手。
“望业,是我……”
等到赵牙一路追上鸾驾,已不觉二更天了,最初皇帝从皇信宫起驾,由前来报失的当班统长和直寝将军亲自随从,因走得仓促,只吩咐他封锁各宫,清空甬道。
可俟他挨宫通传时,皇帝忽又派回人来知会他,要他漏夜到大浮图去侍驾,他不敢辞命,只能跑废一双腿,又上了西宫。
半路上遇见皇帝鸾车自北宫城来,他忙赶上,先和护驾在前的统长彼此颔首,再上前隔着帷帘向皇上问安。
“陛下。回陛下,各宫都吩咐下去了,一概人不得再出入,接着要如何行事,还请陛下示下。”
“嗯。”鸾铃响着,车上皇帝先似赞许地赏了一声。赵牙听了这口气,觉他已不像方才在皇信宫推倒屏风、那样心焦意乱,便也跟上卸了一段防备,心里想着:一定没丢什么。
皇帝这时又问:“都有谁知道了?”
赵牙碎步跟车,双手拱起袖口,“奴才照例先去了长秋宫,告与皇后殿下,说是大浮图失窃,陛下有命,各宫不许出入,待候搜查。”
“只说了这些?”皇帝问。
“只说了这些。”赵牙答:“奴才不敢多言。”
“好,很好。”皇帝嘉许道。
“谢陛下。那接下来……”赵牙问道。
“接下来你只管回去,和皇后说,原是大浮图闹了野猫,衔走了贞昭罐,禁军索到北面显灵池,看一宫人追着野猫,到了水心亭,这才抢夺回来。”皇帝说。
赵牙在外听记,听到野猫衔走“贞昭罐”,吓得一身冷汗,后又听抢夺回来,心忙道一声:“阿弥陀佛。”不由也舒和道:
“嗬——敢问陛下,是北宫哪一处的宫人?这可是大功一件啊,陛下要怎么赏?”
皇帝住了一下,回说:“不仅要赏,还要册立。”
啊?还要册立?赵牙睁大两眼,问皇帝:“册立……是!奴才请陛下口谕,这就去宣谕有司拟旨。”
皇帝忽然迟疑了一下,半晌道:“太晚了,明日再议吧。”
赵牙心下不解,嘴上只能接道:“是。”
接完,转而又想起什么,便问鸾车上道:“奴才来时,沈贵嫔特意嘱咐奴才带了风帽来,以免天寒,冻着了陛下。”
说着,将当胸捧着的一顶风帽递向帷帘,皇帝伸手接下,却不曾说什么话。
赵牙眼珠子一转,已知道有些话是不该说的了,因而只问:“陛下今夜在哪安歇?”
皇帝说:“我要到大浮图去上一柱香,之后就不挪动了。”
赵牙忙应道:“是,那奴才这便回去,叫人来侍奉。”
“嗯。”
鸾铃不停在响,鸾车外赵牙拖着鞋底向东去了,车上的薛恪则侧过脸,借着灯火熹微,勉强探得身旁一张乌丝半掩的侧颜。
他看了一眼,不由记起冯弋柔的身世。
她的生母徐媚珠,出自西域以西,一个叫摇砂国的地方,这国人旧时被称为白蛮子,根源是他国里不论男女,肌肤一概白润如雪,又大多是高发秀颈,隆鼻深眼的外形,与中原里的人很不一样。
冯弋柔比起父亲,更像她的母亲。
薛恪记在这,眉梢凭空撬动,不觉又看了她很长一会儿,长到弋柔别过眼来,笑了一笑,倚在他的肩上。
“我的模样变了吗?”
薛恪定了一下,才缓缓搂过她的臂膀,“正因为你没变……柔儿,朕都快要老了。”
冯弋柔又抿起唇,眸子上仰,向着他眼角微微的一条纹路。
“望业,你就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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