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
冯弋柔转过头,看除楼梯下的两个哑巴太监,正搭着手擦洗莲花座上的释迦像,她的身前,忽又多了名耷着脑袋、哆哆嗦嗦的小宫女。
而她手上现有一本《佛性论》,这时捧着不再读,反而专心看来人,问:“你是?”
潘迎男乌漆漆的发髻正对着她,眼观着白玉地砖上自己的一双小脚,“圣人派赵公公从北苑支奴婢入西宫,来……来……来侍奉夫人。”
冯弋柔眼里通透,点了点头,听她战战兢兢,话也答不明白,语气有意温柔:“我还没有正式册立,你叫我夫人……不太合规矩。你今年十几了?”
迎男还是怯怯的,道:“奴婢今年,今年二十一了……”
弋柔仰了仰头,“哦,都这么大了,可看着还小,像小孩子。你抬头看看我,觉得我有多大呢?”
迎男使劲眨着眼,“奴婢,奴婢不敢。”
冯弋柔轻声笑了笑:“你怕我是妖怪?”
迎男马上跪下:“奴婢不敢!”
弋柔的手搁在书页上,“那你就抬头看看吧,过一会我还得烦你帮我梳头呢,总不能一直低着头。”
迎男这才一点点、颤颤巍巍地抬头看她,只见她雪肤腻理,丰肉微骨,两轮明月似的胸月甫满满撑着衣裳,看着格外抓人的眼;之下还有一条蜂腰,最长一尺七寸,两侧向中央倒塌,中间不像有骨头支拄,再往下……迎男不敢看了。
她想着,新人体姿妖蛊,容颜妩媚,看着十分轻浮,竟不是她说话那样,从容沉稳,又分外温和……
迎男这下全信了:大浮图里进了白狼狐狸精。
或者,即便不是,这……这样不好的女人,皇上竟许她住在大浮图里,岂不是亵渎神佛吗?
迎男的脸红了又白,不觉又重新看她的脸:两弯眉弓与一条鼻骨,全都高高地立起,拱得两汪泛着碧色的眼藏在最最里面。
迎男不经意地,扫过那双藏起来的眼,只觉浑身一凛。
怪了,那双眼明明也好看,桃花瓣似的,迎男却偏偏像看到了皇上的眼睛。
她为此骇得不轻,哆嗦得更加厉害。
冯弋柔看她,好像知道她想什么,却没有怪她的意思。
她肩上现盖着薛恪的一袭玄色描金狐腋斗篷,里面还穿着昨晚的衣裳,密云似的长发挽成一把,披垂在胸前。她伸手捋了一捋,自己起身坐到镜前。
“宫中如今都梳什么发髻?”
迎男眼看她坐下,心里还怕,却只能上前,一边还要答道:“外面都梳高髻,内宫……奴婢也不知。”
冯弋柔想起来,“哦,我忘了你是北苑来的,不是内宫中人。你之前在北苑是做什么差使的?”
迎男和她说话,心里打着十二万分的小心,手里拿起她一把墨水一样的头发,更比原先还多打了三十万分的,生怕她从脑袋后面忽然地长出来一排獠牙。
“回夫人,奴婢之前在虎圈……”
冯弋柔听了一怔,抬头从镜中细看她。
虎圈是北苑专门为天子饲养异兽的所在,紧邻关押废妃的小静宫。
冯弋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说起前面的话题:“我方才说了,你如今就叫我夫人,不合规矩。这下你看见我了,我比你长三岁,你叫我姐姐吧。不管他们怎么说,是叫你侍奉我还是怎么的,我们只当是一样的人。”
迎男吓了一跳:“奴婢万万不能。”
弋柔没有多与她推脱,转而又问:“我该怎么唤你呢?”
迎男说:“奴婢姓潘,小字迎男。”
弋柔的眉头结起一节,“迎男?是哪两个字?”
迎男答:“迎逢的迎,男儿的男。”
弋柔抿起唇,神色分明不悦,却不置言辞。
反看迎男正专注在为她梳头的事上,象牙篦子蘸着水,眼睛跟着篦子,所以不见她变化,也不听有语言,便壮起胆子问道:“夫人,咱们究竟是梳个什么样的头发?”
弋柔起来,忽然拉过她的手,轻轻攥在手心,“本来也想梳个高髻,想想又不出去,梳了干什么?”
迎男被她的手一碰,身子酥倒一半,接着又毫毛倒竖,喃喃叫道:“夫人……”
弋柔拉着她,到两扇雕花木门跟前,双手排开,还有三道杂珠门帘隔着,她便又抬手一撩。而迎男被她带进去,一时竟不知这里就是禁地中的禁地。
只看门帘之内,正对是一方缠枝花长脚红木案,上置左右两个黄金宝瓶、围着一十二只镂花的承露金盘,中间一顶绿釉博山香炉,香炉后是一只青玉方罐,并一副卷轴画,外套缂毛缃帙瓶。
弋柔带着迎男,走出门帘几步,忽然停下,猎鹰的眼静静望着墙上翡翠,问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迎男不及想,只说自己知晓的:“回夫人,这里是大浮图。”
弋柔淡淡又问:“大浮图是什么地方?”
迎男老实,便如实答:“大浮图就是贞昭浮图,是圣人思悼贞昭皇后,为供奉她的遗骨,专门而立。”
弋柔缓缓地松开她的手,“贞昭皇后的遗骨?”
“是。”迎男答:“听闻过去有法师向圣人进献暗海青玉,玉石通透如水,一丝杂质没有,可谓世上无二。圣人拿到,命作坊巧匠制成方罐,只为盛奉贞昭皇后遗骨,宫中都称贞昭罐。”
弋柔的一只手搭上红木案中心置放的青玉罐,面无表情地望着被重新封死的罐口,“你说的是它?”
迎男侧目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夫人可不敢啊!圣人有命,就连步入大浮图都是死罪一条,擅动贞昭罐,是要……”
她的面上出现青紫的颜色,像是见到了十分可怕的场景,便也就此说不出话了。
弋柔这才松手,回头挨着她,轻抚她的背心,道:“别怕,没什么,这里没有什么人,下面那两个小太监,都是哑巴。”
迎男咽下一口气,无端觉得松懈了不少。
弋柔便此又问:“据你所知,贞昭皇后有什么故事?”
迎男不解,“夫人不知贞昭皇后?”
照理说,合宫乃至民间,都该知晓一些才是。
弋柔摇头:“我不是全然不知,只是一贯不解,所以总想听听旁人是怎么说的。”
迎男听了,一五一十答说:“奴婢也是听人说的,说是贞昭皇后乃圣人发妻、东宫太子的生身母亲、当今皇后的族姐。当年,圣人还是郡公世子,已与贞昭皇后定下了婚约。后来前朝两次宫变,贞昭皇后与圣人虽然成婚,但聚少离多,最终在生太子之时难产,香消玉殒。”
弋柔听着,神色平平,没有变换,唯有丹红的唇始终抿着。
“因此呢?”
迎男答:“圣人对爱妻一往情深,因此只觉天崩地毁。十二年前、景明二年,贞昭皇后向圣人托梦,圣人夜半嚎啕,罢朝三日,而后便兴建了此地,为求爱妻一能得以安息,再能时时入梦。”
弋柔随着她说话,缓缓点头,面上仍然没有变化,“一往情深,你也这么以为吗?”
迎男说:“并非只有奴婢这么以为。夫人有所不知,即便盛宠不绝如沈贵嫔,过去曾在圣人面前与已故的贞昭皇后拈酸,虽只是一句撒娇的话,也遭了圣人训斥,一月不得面圣。”
弋柔看向她,忽然笑道:“我初见你时竟想不见,你还可以与我说这么些话,真谢谢你。”
迎男这才醒转过来,惊觉自己过去在虎圈,一月都说不了这么些话,这时为何限不住口了呢?
何况……
她眨了眨眼,望见冯弋柔正笑着看她。
哦。她不知何时,竟直着望进了新夫人的眼睛,那双方才吓了她一惊的眼睛,让她不光想到皇上的眼睛——事实上,她是不曾见过皇上的,可就是不知怎的,想当然地以为,皇上应该是有这样一双眼睛的。
或者换一双她见过的眼睛,应当是虎圈里的豹子、苍鹰、野狼……
可如今她再看那双眼,竟连自己也开始疑惑:
兴许是之前她听见了外面传言,信了这位夫人是野狼狐狸精,才有那些无端的肖想和感触。
明明她的眼睛,温柔得像水,又有一种奇异的魄力,在吸着人。
她所以红着脸,说道:“不知怎的,忽就觉得,夫人亲切……”
弋柔一直向她笑,这时一下有了几分低落:“我看你,也觉得亲。又听你的名字,想起我自己的妹妹。她也比我差三岁,我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
迎男被她眼中的失落惹得莫名有一种酸楚,她从不曾有姐姐,可总想有一个。
“夫人。”迎男的声音细细的,小小的。
“嗯?”弋柔仔细地看向她。
迎男咬了咬嘴唇,终于问:“您真不是野狼和狐狸变的?”
弋柔还是笑,垂下眼睫,点上了三根香,奉进贞昭罐前的博山炉。
“你放心吧,这个世上没有精怪。”她边说,边闭上眼,双手合十,待了一会儿。
“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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