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寒睡得很沉。
我想她值完夜班,应该要睡上一整天。而我没法精神抖擞又安分守己地躺在她身边,于是我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出了房间。
闭上眼睛站在莲蓬头里的时候,我有些恍惚,有些分不清自己现在是在沪城还是在英国读书时住的小公寓里。
这个上午,仿佛是盛寒步入我生命当中的那个夜晚之后的上午的平行时空。
在这个宇宙里,盛寒没有急着离开,我也没有咖啡店的工作要做,一整个上午我们都在某种令人沉沦的欢愉当中度过。
到了中午,我们或许会出门在小城的市中心逛逛,吃炸鱼、薯条还有苏格兰蛋。傍晚时候,我们会去山顶看日落,看着灯火璀璨的城市缓缓坠入夜幕当中。然后我们聊着天走下山,去密布在大街小巷的酒吧里,喝下几杯当地酒厂生产的啤酒。
如果当时的故事写到了这里,那我们的如今又会是怎样呢?
或许我的“如果”毫无思考的必要,我生活的地方是她旅行的目的地,她无论如何都会离开,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
可是,如果早已透支了快乐的时光,命运是否还会让我们再次相遇呢?
我擦了擦头发,裹着浴巾,走出浴室。穿上干净的睡衣,端着早上没喝完的咖啡坐在了书桌前。
窗外是沪城冬日萧瑟的绿意,没有温度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
有人说“爱只是对那些逃离我们身边的人的疯狂渴求”。
我清楚地知道这个道理,我想盛寒只会比我更谙此道。
我所有的欲拒还迎都只是希望盛寒能够靠近我。我想,比我年长十多岁的盛寒,也是如此。
她或许早就已经识破了我的伎俩(从她只留给我她的邮箱这件事情就可以看出),只是出于某种偏好,才进入了我的游戏当中。
如同钓鱼一般,能在咬钩的瞬间被直接拉上来只会是一条小鱼。而大鱼,从咬钩到上岸,还有漫长的拖拽过程,只有等大鱼的体力耗尽,才能收线。
我不知道我和盛寒,算不算是都获得了一条大鱼。
我也无从知晓,当我们把彼此拖拽上岸之后,我们的关系又将向哪里延伸。
要知道爱情也好,**也好,从来都只有在“可望不可即”之时才会产生,因为无法企及,所以才会存在**。**一旦被满足之后,爱情会随即陷入停滞。
很糟糕,对不对?
我曾经就是这样一个糟糕的人。
收到表白或者遇到一些人,开始与对方有来有回,然后发现对方对我的爱越发浓烈,而我自己却停滞不前。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知道,我又触摸到了那个封闭的自我。
那个封闭的自我就隐藏在我的皮囊之下。我不知道她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密不透风,也无从知晓那坚实的密不透风的硬壳里,究竟居住着跟我使用同一个姓名的人。或许她胆小懦弱,又或许她乖张暴戾。
我无从知晓。
这也是我开始写作的原因之一。
写作对我来说,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脱光了衣服,趴在漫无边际的湖冰上。
我滚烫的肉-体让冰块缓慢地融化成一个人形。
我趴在湖面上,看着湖底的游鱼,我离它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厚重的冰块所覆盖的,就是那个封闭的自我。
唯有通过这样的自我毁灭,我才能靠近她,拥抱她,看清她的真实样貌。
我起身拧开药膏,在腿上仔细涂抹,因为辛勤的涂抹,疹子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盛寒昨天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我的脑海里轮流浮现,我羞愧难当,放下药膏,把脸埋在了掌心。
盛寒拉开卧室的门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
我正坐在沙发上,翻着一本有些沉的旧书,这本书是我昨天从二手书市淘来的,叫《如何煮狼》,作者是M.F.K费雪,这本书讲了在实施配给券和灯火管制等等一系列措施的二战时期,主妇们做了何种努力让家庭的生活得以维系,也就是如何“活得像样一些”。
“狼”并非真实的狼,而是一个来自莎士比亚戏剧的比喻——“食欲是一匹无处不在的狼”
书里有很多“驯服饿狼”的食谱,但费雪真正厉害的地方在于,笔锋轻轻一滑动就可以从写食物到写社会,写人类,写生活。
书很好读,字里行间闪烁着女性长辈的生活智慧,我看得饥肠辘辘。
其实在这个时间点,我更应该写东西,我每天要完成的文字也是配给制的,不论好坏都要写至少五百字。但我没心情写,我只想做一些轻松的事情来消遣盛寒睡着的时间。然后等她醒来,我们一起去快活。
盛寒赤-裸着身体向我走来,在我的额头落下一个吻。
“在看什么?”她问。
“在看你。”
她勾起嘴角发出轻微的笑声,“饿了吗?”
“早就饿了。”我抬起手,去摸盛寒的腰。
她快我一步,握住了我的手腕,“我去洗一个澡,然后我们出门吃饭怎么样?”
“好呀,你想吃什么?”
“你有想吃的吗?”
我看着通往名为盛寒秘境的柔软的毛发,慢悠悠地说:“想吃肉。”
“你应该庆幸我不是一个vegetarian。”
“你是什么?”
“和你一样的肉食动物。”盛寒扫了一眼书的封面,摸着我皮肤上刚刚涂上的药膏,“嗯?今天怎么乖乖涂药了?”
“我每天都在涂!”
盛寒笑着直起身,往浴室走去。
“韩式烤肉怎么样?”她一边走一边说。
“啊,好啊。”我从沙发上起身,跟在了她身后。
盛寒站在浴室门口,转身关门的时候看向了我。
“我要尿尿。”盛寒说着,推上了门,只留下一个门缝,“不许站在外面偷听。”
说完,她合上了门。
我站在门口,看着合上的门。
“走开!”盛寒在门里大喊。
我走回客厅,想到要出门,就把刚才随手扔在地毯上的手机捡起来,走到书桌前插上了电。想到盛寒的手机应该也快要没电,便在房间里走动着,找到被她遗忘在厨房台面上的手机,走回卧室,插在了床头的电源线上。
盛寒洗澡很快,连半小时都不到就已经走出了浴室。
我拿了一条一次性内裤给她。
盛寒接过,然后抬眼看着我问:“家中常备?”
“出差常备。”我纠正道,“你也可以穿我的衣服,我并不介意。”
盛寒没有穿我的衣服,她穿了昨天来时穿的毛衣和长裤。
“花该扔了。”快出门的时候,盛寒看到了放在门口桌台上已经有些枯萎的花和花瓶里干涸的水,“今天买新的。”
我找来一只纸袋,盛寒拿起干枯的花枝,塞进了纸袋里。
我们戴好口罩,就走出了门。盛寒叮嘱我不能马虎,出门一定要记得戴口罩。
“我本来也社恐。”我说,“口罩是我的另一个器官,还有手机,手机也是我的外挂器官。哦,对,之前通行码也是我的器官来着,一周做两次透析才能是绿的,也就是轻度尿毒症的水平,我这周三刚摘除了这个器官……”我的地狱笑话越说越起劲。
“这并不好笑,陈灼。”盛寒微微皱着眉。
“不好意思。”
收垃圾的婆婆热情地接过了我手里的厨余湿垃圾和可回收垃圾,却对盛寒手里装了枯萎花朵的纸袋兴趣平平。
盛寒路过我,走到垃圾桶前,把纸袋里的花扔进了湿垃圾里,又把纸袋丢进了干垃圾的垃圾桶里。
我有些困惑。困惑于收垃圾的婆婆的热情为何不同时作用于盛寒。
我们并排走出了巷子,走上了主路。
黄昏的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长。
“车还停在那个停车楼里吗?”我问。
“嗯。”盛寒回答。
路上的人不少。路过的门店,店家门上仍旧贴着扫码登记的提示。有点不合时宜,就像是天冷了以后,有些偷懒的店家门上还会贴着“内有冷气”,“很热!请关门!”,诸如此类的标志,有一种非主流的错位感。
盛寒走在我的左边,抓住了我垂在身边的左手,然后拉着我的手揣到了她的衣兜里。
我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刚才在想什么?”盛寒问。
“没有。”
“你每次思考问题的时候,脑子里会发出声音。”盛寒说。
“什么声音?齿轮转动时那种吱吱呀呀的声音吗?”
“是机械声,但不是齿轮,是那种一整个金属块在润滑油里飞转的那种。”
“那种有声音吗?”
“当然有。”
“是什么声音?”
“安静的声音。”
我翻了个白眼,“我刚才确实在思考。”
“思考什么?”
“我在想收垃圾的阿姨……对我很热情……是不是因为我手上拎着可回收垃圾。”
“当然不是,”盛寒说,“是因为你可爱。”
“真的?”
“嗯。”
“你在说瞎话。”
盛寒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明明就很可爱啊,哪里是瞎话。”
“哼。”
又走到了上次跟盛寒分开的斑马线前,我们停下脚步等待红灯变绿。
“你在这里等我吧,我去把车开出来。”
“为什么?”
盛寒被我的为什么问得愣在了原地,“怕你辛苦。”
“不要,我要一起去。”
红灯开始倒数,我的手伸在盛寒的衣兜里很温暖。马路仍然是马路,车道上缓缓前行的车辆也没什么不同,一切都没变,一切也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红灯跳转成绿灯,盛寒捏了捏我的手,迈着步子往前。
我们跟周围的人一起踩上斑马线,穿过了宽阔的马路。
“我妈总会这样。”我说。
盛寒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我小时候,我妈总是让我等在外面,然后她自己进停车场把车开出来。”
“这样啊。”
“我不喜欢等在外面,一起走过去多好。”
盛寒笑了笑,“很多停车场内部通风不好,光线也很差,冬天冷,夏天很热。你妈让你等在外面可能是很关心你。”
“我不要。”
“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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