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很快就来了,不知道是谁报了警。
“我是派出所的民警。”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
我抬起头,看了看她的执勤服和肩章,是位年轻警员。
“你怎么样?伤哪儿了?”
“脸上两拳,肚子一脚。”
护士推来一把轮椅,我坐在轮椅上,被她推到了急诊外。
等待伤情检查的间隙,她问了我更详细的情况。或许是因为受过什么训练,她听这些的时候脸上没有波澜,平静得有些漠然。
“她有提到是通过什么方式得知了胎儿性别吗?”她问。
“没有。”
她点点头,“我会给你开验伤通知,你拿到通知单和医院的病历记录,去我们指定的法医鉴定中心做正式伤情鉴定,我们会根据鉴定结论做后续处置。”
“明白。”
等做完所有检查,拿到病历。我在大厅里再次碰到了这位女警员,她说她已经去看过了监控,问我还有没有在难受。
“我好很多了。”我说,“丽丽怎么样了,您知道吗?”
“她的孩子保不住了,流产不可避免。刚才医生已经出来跟家属谈过话,准备安排引产手术。家属已经签了知情同意书。”
我点点头。
“需要请你跟我回所里做个正式的笔录。”她说。
“好,没问题!”
做完笔录,走出派出所,已经是晚上七点钟。
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停在了门口。
副驾驶的车窗缓缓摇下,盛寒手搭在方向盘上,低头看着我。
我拉开车门跳上了车。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把手里的一叠病历放在挡风玻璃下,转身拉过安全带系好。
“小高警官告诉我的。”
“你认识她啊?”
“嗯。”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你被患者打过啊?”我笑着问。
没想到盛寒对我的玩笑做出了肯定的答复。
“真的啊?因为什么事啊?你没受伤吧?严重吗?”
盛寒看着我紧张的表情,笑了笑,打开顶灯,拿过了病历,“做这行难免。”
她低头飞速翻动着纸页,又抬起头,看着我嘴角的淤青,“张开嘴我看一下。”
我张开嘴,她举起手机的手电筒,看着我的口腔。
“可以了。”
我合上嘴巴,然后又立刻张开,“我觉得自己像犀牛。”
“都这时候了,你还顾得上讲笑话。”
“这有什么?我没缺胳膊没少腿的。给犀牛剔牙的鸟你知道叫什么吗?”
“牙签鸟。”
“牙签鸟这名字不行,得改名叫牙线鸟。”
“为什么?因为牙线更健康吗?”
“没错。”
我突然想起了衣兜里的苹果,摸着衣兜,倒吸一口凉气,愣在了原地。
“怎么了?”盛寒也有些紧张。
我解开安全带,脱下外套,嘣嘣两声拉开衣兜的扣子,从里面抓出了已经稀碎的苹果。
盛寒连忙抽了几张纸,接过了我掏出来的烂苹果泥。
“这是我今天在去医院路上买给你的苹果。”我的脑海里迅速回想着下午发生的事情,“啊!原来是这样!”
“嗯?”
“啊!”我沉浸在某种侥幸的喜悦里,转头看向盛寒,给她讲了一遍从我在洗手间遇到丽丽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严格地讲!他没踢到我!而是踢到了这个苹果!”我拉起毛衣,低头看着肚子,在肚脐的左侧,有一个发红的圆形印记,“是它保护了我。”
盛寒摸了摸我肚子上的圆形红印,又摸了摸我的头,皱着眉说:“幸好没事。”
我放下衣服,重新系好了安全带,关掉顶灯,车里重新回到了漆黑当中,“好饿!想吃肉!我们去吃烤肉!”
盛寒发动车子,“吃烤肉嘴会疼。”
“不吃饱了怎么有力气恢复啊!”
盛寒拗不过我,十多分钟以后,把车停在了一间日式烤肉店的门口。我兴高采烈地入座,盛寒坐在了我旁边,店员在我们对面烤着肉。
盛寒要来一把干净的剪刀,把烤好的烤肉剪成小块,然后叮嘱我慢点吃。
“谢谢。”我说。
盛寒转头看了我一眼。
“你今天很勇敢。”她说。
“那当然。”我笑着回答。
“但是以后不许再逞能了。”
我看着咽下烤肉,拿了一张纸擦了擦嘴,看着盛寒,“上一句话还是勇敢,怎么下一句就是逞能了?你这不是PUA我是什么。”
“说你勇敢的是盛医生,说你逞能的是我。”盛寒的声音很平静。
我看着盛寒,她的眼底逐渐凝聚起来的是某种不容置疑的严厉,“如果你还想继续当道德警察,以后我禁止你来医院找我。”
“那我应该怎样?坐视不理?”
“这不是坐视不理,而是尊重他人命运。”
“呵,尊重他人命运,放下助人情节?这在我听来只是冷漠而已。”
盛寒看着烤盘上逐渐变色的烤肉,沉默了一小会儿。
我捏着手里的纸,这间烤肉店的餐纸材质接近吸油纸,摸上去有些坚硬粗糙,但用起来又格外好用。
“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盛寒说。
我放下手里的餐纸,转头看着盛寒,“你说。”
“她怀的是个男婴。”
“啊?”
“你没听错。”
“不……不是,他们不是说那是个女婴,所以才要堕掉吗?”
“我一开始也以为他们是去了外面的诊所,因此才得知了胎儿性别。但实际上并不是。”
“实际上是什么?”
“你猜。”
“那还有什么方法?土法?是有什么土法吗?”
“也算是土法吧,他们是找算命先生算的。”
“什么?”我瞪大眼睛惊呼了一声。
周围的人都看向了我,对面正在烤肉的服务员身体都停顿了一下。
盛寒点点头,慢条斯理地夹起烤好的肉,剪成了小块。
我震惊到坐在原地,嘴里除了Fword以外,说不出一句话来。
“报应吧,这应该是报应吧。”我说。
“陈灼,我希望你能尊重他人命运,这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思考之后的谨慎选择。”
我思考着盛寒说的话,沉默不语。
盛寒指了指盘子里她新剪开的小块肉。
我拿了一片紫苏叶放在了盘子上,盛寒用夹子夹走了紫苏叶,拿起剪刀把它剪开成细条。
我看着被剪刀切碎的叶子,欲言又止。
“你别急着反驳我。”盛寒说,“有一个根本的道理是,不承担后果就不参与决策。”
我刚要开口说话,盛寒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我别了别嘴,然后把话咽了回去。
“我不怀疑女性堕胎权的正当性,即使有明确规定超过28周的胎儿除医学原因和社会原因以外不能堕胎,我仍然认为女性有选择在任何时间点终止妊娠的权利。”
我点点头,“我支持这一点,但这是两难,就好比代孕,我不反对女性在自由意志下选择做代孕这件事情,我尊重女性自由选择的权利。但是法律规定的合法或者不合法,在当前都会在某种程度上导致女性的处境变得更差。”
“完全是这样,”盛寒点点头,“就这件事情而言,客观地来看,在医院科学引产,总好过在黑诊所堕胎,也绝对好过可能会发生的会被描述为意外的流产。”
我皱了皱眉,盛寒说的“被描述为意外”的事件让我对今天丽丽摔倒这件事情产生了怀疑,即使不在医院,也很有可能在家里,因为暴力本身是存在的。
“你是说……”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
“那他们现在知道即将引产的胎儿性别吗?”
“不知道。我也不会主动告知。它只是人类的胚胎,不应该有性别。”
盛寒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透着哀伤,某种把我和她隔绝开来的哀伤。那份哀伤似乎只属于她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更不属于我。无法拿来共享,无法拿来呈现,更无法被触摸。那份哀伤是她的,独属于她自己,由她的身体,大脑,从出生到现在的每一天所经历的事情构成。
“盛寒。”我看着她的侧脸,叫着她的名字。仿佛是在确认她还坐在我身边。
“嗯?”她转过头,看着我。那份哀伤已经在瞬间消散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谢谢你。”
盛寒勾起嘴角笑了,“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因为你存在。”
盛寒愣在了原地。
我笑了笑,拿起筷子,夹起她剪成小条的紫苏叶和烤肉放进了嘴里。
盛寒抬手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沉默地吃着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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