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没看见我一样,从我身旁走过,止步在我正对面的那边墙边,转过身,昏暗的灯光照亮了她的左脸。因为是周一,我们都穿着校服。她的拉链拉到一半,漆黑的马尾扎在脑后,眼睛熠熠生辉,像是某种野生动物。
她从书包的内兜里掏出烟盒,从那个小盒子里变出一支打火机和一支烟。
她的嘴巴和鼻子里喷出了白色的烟气,清秀的面庞变得朦胧。
我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别了别嘴,在原地尴尬地走了几步,转过身准备离开。脚才刚踏进窄缝当中,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短笑。
我转过头,看着蒋书仪。她也看着我。
她的脸上浮现出嘲笑和傲慢,跟三好学生照片墙上的蒋书仪完全是两个人。
“你为什么讨厌我?”我问。
“啊,”她恍然大悟般点点头,“你觉得我讨厌你?”
我眉头紧皱。
她又笑了一声,“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才问你。”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吸了一口烟。
白色的烟雾飘散进空气里。
我低头看着地上散落的石块和不知道从哪里被吹来的垃圾。
过了很久,我们都没再说话。我想她应该对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我抬起视线,看了她一眼,转身走进了窄缝当中,离开小路,回到了大路上。
在周二和周四的放学路上,我开始看不到蒋书仪的身影,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换了一条回家的路。
而每周一三五七的补习班之后,我在这个小角落里遇到蒋书仪的事件也变得随机了起来,毫无规律。
我像一只小白鼠一样,观测并记录着蒋书仪的出没。
“蒋书仪上补习班吗?”吃早饭的时候我问母亲。
“她上奥数班,周末还会去钢琴班。香蕉带去学校吃吗?”
我点点头,拿过香蕉,放进了书包里。
“这周的午饭钱和零用钱。”母亲在我的小钱包里放了三张钱。
“好。”我拎起书包,走到了家门口。
母亲抱着手臂,站在门口,看着我穿鞋。每当这个时候,她的脸上总会露出笑意。
我系好鞋带,站起身,把书包背在身上。
“路上小心。”
“知道了。”
在我上初中之前,母亲一直是这间中学的校长。我升入初中的时候,母亲就调任去了教育局。学校里没有人知道我是前校长的女儿,母亲也叮嘱过我,不要在学校里乱说。
母亲的担忧毫无道理。我的同学们根本不会在课间聊起自己的父母,只会对最近看的动画片和青春伤痛文学进行争执。
午休时,我吃完饭,打算去图书室看新到的杂志,远远地看到了聚集在连廊入口的几个同年级的男生,他们的校服穿得乱七八糟,我听说他们会逼迫其他同学交出自己的零用钱。
每次看到他们,我总是会绕道走。我认为这是很明智的选择,因为他们的学习成绩很差,在可以预料的将来,并没有能力考入这所中学的高中部,随着我升入高中部,这些人也会离开。
今天也不例外。我目不转睛地靠着墙往前走,假装自己没有要去连廊,而是要下楼。
我身后传来了越来越快的脚步声,我有些害怕,加快了脚步。
“陈灼。”冷冽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转过头,看到了蒋书仪的脸。
“你要去图书室吧?怎么不走连廊?”
“我……”我说着,视线看向了蒋书仪身后那群聚集在连廊入口的男生,他们停止了说笑,全都看向了我。
我无法跟蒋书仪用一句话解释清楚我的行为逻辑,一时间看起来像是电脑死机了一样。
蒋书仪跟着我的视线,转过头,看了一眼那些男生。再转过头看向我时,满脸写着无语。
她拉起我的手腕,往连廊走去。
那些男同学同学注视着她。
“让开。”蒋书仪对他们说。
我害怕得手心直冒汗,几乎快要被这样的注视杀死。我已经想好了把钱全都给他们,我兜里这些只不过是一张大钱的找零而已,没什么要紧的。
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些人笑着让开了路。
蒋书仪拉着我,在他们之间前进。
“你是蒋书仪吧?”我听到有一个男生问。
蒋书仪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了一眼那个男生,然后继续拉着我的手腕,穿过了连廊。
直到走进阅览室,蒋书仪才松开我的手腕。
“他们还会继续找麻烦的,不应该招惹他们。”我低声对她说。
她看着我,轻笑了一声,仿佛我的担忧并不成立。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然后转身走进了书架里。
晚上,我在小角落里等了很久才见到蒋书仪。
“谢谢你。”我对蒋书仪说。
她有些困惑地看了我一眼,“你就是为了跟我说谢谢?”
我点点头,看着她指缝间明灭的红色亮光。
“最近怎么没在放学路上看到你。”我问。
蒋书仪看着我,似乎没听懂我的问题。
“周二和周四,你放学以后不直接回家了吗?”
“啊,”蒋书仪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说这个。”
我点点头。
蒋书仪没有再说话。
我别了别嘴,视线从蒋书仪身上移开,四处张望着。
“我先回家了。”我说。
“嗯。”
她并不是哑巴,只是不喜欢回答我的问题。我看了她一眼,走去了窄缝。
第二天,我又在连廊的入口看到了那群男生。
我仍旧想要绕路走。但却发现他们在我走近的时候,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我有些困惑,但不想纠缠,快步穿过连廊,走去了阅览室。
我站在安静明亮的阅览室门口,心跳咚咚作响。
蒋书仪也推门走了进来,扫了我一眼,又作出不认识我的样子,径直走去了书架。
我每周重复着同样的路线,期待着能在同样的路线上跟蒋书仪相遇。我们确实也总是会在我的计划当中相遇。
我从母亲那里听说了她全部的近况,比方说她停止上钢琴课了,她妈妈觉得她应该百分之百专心在学业上,比方说她的父母认为她应该学文科,未来做轻松一些的工作。
我似乎了解她的一切,但我们之间几乎除了眼神的交互以外,没说过什么话。
她对我来说就像是一条流淌在我身边的透明的河流,我每天沿着这条河流奔波在学校、补习班和家之间,却从未踏进过这条河流。
天气越来越冷,炸串出锅以后,一边走一边吃着,总是还没吃完就已经凉透,变得油腻乏味。我就没再继续吃了,但仍旧走小路回家,只是为了可以经过那个能碰到蒋书仪的角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手里没捧着炸串的缘故,我总觉得那条路变得有些奇怪。我总能听到奇怪的响动,但前后都没有人。
初中三年级,我早就已经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学校里流转的各式各样的牛鬼蛇神的故事都吓不到我,更何况只是晚上七八点钟的一条小路。我就只是觉得异样,却从未感到过恐惧。
我没问过蒋书仪有没有觉得这条路有什么不同,因为她看起来有些厌蠢,我怕她会讨厌我。
我在周二和周四仍旧从学校走大路回家,但已经不再期待可以碰到蒋书仪。
我仍旧困惑是为什么,直到有一次,周四放学,我走出校门快要五百多米,才想起来自己忘记把作业簿带回家,在明天早起去学校写作业和带回家去写之间犹豫了片刻,便决定返回教室去拿作业簿。
我转过身往学校走去的时候,看到了不远处的蒋书仪。
我满脸困惑地看着她,突然意识到了为什么我在周二和周四的放学路上总是看不到她,原来是因为她走在我后面。我保持着镇定,假装不认识她,拽着书包带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从她身旁走过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视线一直跟着我,直到我走出去很远。
入冬以后的一天,我班上的一个同学连续几天都没有来学校。
她的父母来学校,装走了她书桌和鞋柜里的所有书本。老师说她因为身体不好,所以选择休学,让我们不用打听,专心在自己的学业上。
我回家跟母亲说了这件事情,她似乎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却没有对这件事情多做评价,只是问我最近放学是不是都直接回家。
因为大人的闪烁其词,同学之间开始有各种版本的流言蜚语。到后来,甚至有人说她怀孕了,还有人说她已经死了,是被人害死的。
我没有跟母亲说这些,因为我并不相信这些流言蜚语。
天气变得越来越冷,白天也总是阴着天。
鹿川的冬天又干又冷,风还特别大,上完补习班以后走回家的路变得有些艰辛。
这条回家的小路完全不是我们回家最近路线,我们却像是各自默默遵守着诺言一样,谁都没有先改变路线。
冷了几天,天气突然又暖和了一些,天气预报说下个星期会下雪。
我不喜欢冬天,但喜欢雪。冬天真正的节日,既不是元旦也不是春节,而是下雪的日子。
我每天盼望着下雪。
天气预报说会下雪的那一周的周三,我从补习班出来,感到有凉凉的水滴到了额头,我抬头望着天空,一切虽然安静如常,但我知道雪就要来了。
我沿着小路走回家,今晚没有风,雪花开始在空气中飞舞,发出某种清冷的味道。
我穿过窄缝,走进了那个被昏黄路灯劈成两半的小角落里,雪花飘进昏黄的灯光中时会突然现身,进入黑暗时则隐匿了踪影,我觉得一切都好美。
我看着空白的砖墙,想象着蒋书仪站在砖墙前望向我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无比美好,学业的压力也变得平平无奇。
我开始理解什么是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我想,在我十四岁的这个雪夜,此刻,站在这四面砖墙之间,期待着蒋书仪向我走来的这份平静和悸动交错在一起的心情,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吧。
我的这份平静被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打破。
“放开我!”
窄缝那边传来了一阵骚动。
我立刻警觉了起来,心脏跳的飞快,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捡起地上的一块转头,就冲进了窄缝当中。
一个戴着头套的男人控制了蒋书仪。
我径直跑向了那个男人,在他听到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之前,把手里的转头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我的掌心因为砖块的冲击传来钝痛。
他吃痛抱住了头,放开了蒋书仪。
我闻到了空气当中血液的腥味,这个味道因为这个纯净的雪夜,变得更加清晰。
我拉起蒋书仪,在小巷当中飞跑。
雪花簌簌地从天空中飘落,我们跑上了大路,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可我仍然不敢停下脚步,一路跑回了小区里,才在门卫亭旁边松开了蒋书仪的手腕。
我的喉咙又干又痛,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蒋书仪弯着腰,喘着气,我们呼出的白气融化了从我们面前飘过的雪花,她蹲在了地上,抬头笑着看向了我。
“你……”我的喉咙带着干涩的血腥味,“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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