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清天未亮便起身,穿戴官服入宫上朝,散朝时已是巳时。他又回府换上一身甲胄,赶去京郊驻军处练兵。
方至军营大门处,已能看出这一处驻军军纪涣散。卫兵们许是嫌天气太热,并未穿戴盔甲,仅着一身单衣,领口处的扣子还解开了,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一大截显然没怎么挨过晒的苍白皮肤。
两名卫兵均在阴凉处席地而坐,你一言我一语地漫天闲侃,手边还放着水壶。从他们满身的熏人酒气来判断,水壶中装着的大概并不是水。
一双乌皮靴停在二人面前,他们抬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金甲的少年将军正垂眼凝视着他们,面色阴沉得吓人。
“你们这里官职最高的是谁?叫他出来见本将军。”
来人明显身份不低,两名卫兵却毫无敬畏之色。京郊驻军早已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此前也来过几位想整治军风的武将,均是雄心勃勃而至,垂头丧气而归。
这两人心知肚明,从前的整顿没人成功过,往后也绝不会有人能实现。
法不责众,只要军中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号令,什么军令都无法推行下去。在这一方面,这一处驻军倒可以说是团结一心。
二人对视一眼,仿佛已预料到这名少年将军的结局,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他们并不动弹,仍旧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漫不经心地询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谢元清出身优渥,向来是天之骄子,从未被人这般轻慢过,一时只觉得心头火起。但眼下情形不好发作,只得强行按下怒意,扯下腰间令牌举到他们眼前:“骠骑大将军谢元清,奉陛下旨意,暂辖京郊驻军。”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谢将军,失敬失敬。”卫兵眯起眼瞥了瞥令牌,嘴里口口声声说着“失敬”,面上却仍旧没什么敬意。“我们统领身体抱恙,今日不在,谢将军还是改日再来吧。”
区区两个卫兵,也敢给他吃闭门羹!
谢元清冷冷扫过他们,眸光愈沉,抬腿向营中迈去。那两人竟没阻拦他,漠不关心地任由他往里去了。
他早知晓京郊驻军腐朽散漫,无论是队列站得七歪八扭,还是枪法使得一塌糊涂,他都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不曾料到,现实情况竟比他预想的还要差得多。
现下已近午间,校场上却空空荡荡,无人操练。箭靶早已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其上缠绕的麻绳也断了,已然松散得不成型了。架上的兵器无人打理,日晒雨淋,业已锈迹斑斑。
他随手拿起一把长枪,还未来得及挥舞,锈蚀的枪尖便掉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出去两圈。枪上的红缨褪成了灰色,纠在一起缠成死结。
显而易见,这一校场已闲置多年,许久不曾使用过了。
马厩饲养的战马瘦弱不堪,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肋骨的形状;皮毛干枯泛黄,又许久未曾梳理,鬃毛已打了结,精神更是萎靡不振。
食槽中涌上来一股腥臭味,应该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刷洗过了。从食物残渣来判断,他们用于喂养战马的并非草料,而是吃剩的残羹冷炙。
营中的将士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赌骰,或饮酒。还有不少将士夜里喝多了宿醉,现下正在帐中酣睡。
谢元清的眉头越蹙越紧。
他所领谢家军素来兵强马壮骁勇无匹,南征北战罕有败绩。这些功绩并非凭空得来,而是日复一日的辛勤汗水换来的。
他谢家军的将士,在校场上跑完圈,天色才刚刚放亮;夜半军鼓声响,不过几息时间便已整整齐齐集结完毕。
他们的兵器永远锃光瓦亮,打磨得锋利无比,只待在战场上刺穿敌人的身体;战马高大健壮,训练得极为听令,在刀光剑影中亦能无畏冲锋。
至于禁酒禁赌等军令,更是一力贯彻,无人敢犯。
而这些京郊驻军,简直是辱没了军队的声名!
“传令兵何在?”
谢元清扬声喝问,近处的几个士兵掀起眼帘瞥了他一眼,转瞬又收回目光,继续方才的交谈。
他怒意上涌,剑眉倒竖,径自执起鼓槌,狠狠地敲击在军鼓之上。
可任凭他敲得鼓声震天,也没有人肯挪动一下。将士们皱起眉头,面上带了几分被吵到的不耐。
“军鼓声响,军士集结,这是你们入伍时便该知晓的规矩!”谢元清神色凛然,振声高呼。“不听令者,军法处置!”
这样的威胁毫无用处,营中军士显然都明白这一点。要处以军法,首先得有执行刑罚的人,只要没人听他的命令,这军法便也形同虚设——他谢元清再本事,总不能把谢家军调回来对他们用刑。
他的号令没能打断任何一个人的谈笑,甚至有人在揭开骰盅后兴奋地跳了起来,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三个六!老子这手气绝了!给钱给钱。”
谢元清贵为一品大员,在朝中向来受人尊敬;身为一军统帅,在军中更是说一不二。而此时此刻,他却像是一个笑话。这些将士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仿佛他不存在一般,当着他的面肆意玩闹,目无军纪。
沉重的无力感压上心头,今日的整顿显然是一个极糟糕的开始。他只得悻悻而去,待思量好对策再来。
相府之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自从那日谈心以后,姜阑便时常去前院的书房,或是陪伴顾景曈处理公务,或是与他谈论政事。
这回她迈入书房,却没能见到顾景曈的身影。几案上的公文堆积成山,每一份都关乎国家的朝政大事。他在的时候,她伴他左右尚可说是红袖添香;眼下既然他不在,她一介内宅女子,待在此处未免不妥。
她正欲离去,仲明却出言挽留:“大人有急事出去了,片刻便归。姑娘在此稍候,我去为姑娘煮一壶茶。”
言罢,不待她作出回答,仲明已向她行了一礼,退出去阖上门,将她独自留在屋内。
姜阑静立原地,衣袖骤然被拂起。原是起了一阵大风,呼呼地从窗间灌进来,将几案上的书卷纷纷掀到地上。
她蹲下身一一将其拾起,余光却瞥见书架底层塞着厚厚一叠画卷,与其他的古书旧籍格格不入。
似有灵犀一点在她脑海中亮起,她敏锐地感知到了其中有什么关窍,伸手抽出了那叠画卷。随着画纸徐徐展开,她的心脏亦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画卷从上往下,由新到旧。纸上无一例外,都绘着一名女子——是她,从十三岁到二十岁的她。
旧纸上的她年纪更小,画纸愈新,她便在纸上一点点长大。
房门蓦地被推开,窗间吹进的风贯穿屋内。风声呼啸,她手中画卷被尽数刮飞,纷纷扬扬地飘在空中,像是在这炎炎夏日里落了一场皑皑大雪。
她隔着这场画卷之雪,与推门而入的顾景曈遥遥对望。
顾景曈错愕了一瞬,便醒悟过来这画上是什么。他微微一笑,行至她身边,将手中端着的茶盘搁到几案上:“仲明煮好了茶,我刚好回来,索性一道为你带过来,省得他再来扰你一趟。”
“这些画……”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亟待从他这里得到一个解答。
“是为了寻你。”顾景曈接下了她未说完的半句,他神色淡淡,低头俯身捡回吹散的画纸。
与这画纸相关的经历,却远不如他的语气这般平淡。
她走失以后,他焦灼不已。次次向人描述她的相貌实在费时低效,他便画了她的画像,四处张贴,托人打听。
而后每过一年,他便会重画一份:她应该长大些了,少女的容颜渐渐长开,稚嫩纯真的眉眼也许会变得柔和温婉;她在外面大概过得不好,颊边可能会愈发清瘦……
他仔细推测,反复修改各处细节,想象着她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力求画得最为接近。
姜阑怔忡地望向他,那些画卷已被他重新收好,握在手中厚厚一叠;可与他找寻她这七年时光相比,又显得如此单薄,薄到难以承载他这样厚重的心意。
发觉她的眼圈微微发红,顾景曈斟了杯茶,正欲递给她,盏中盛出的茶水却让他一愣——那茶水也泛着红,正似她潮红的眼角。
他揭开茶壶盖子一看,一时失笑:“猜猜仲明煮了什么茶?”
姜阑眉梢一挑,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牡丹花茶。”他自问自答,语气颇有些无奈。
位高权重、清冷淡漠的顾丞相,书房中备的茶竟是牡丹花茶,这样奇妙的反差感让姜阑笑出了声。
她接过他手中杯盏,浅饮一口,倒开始打趣他:“味道不错,且还有美容养颜之效用,景曈哥哥该多喝些。”
顾景曈并不恼,满满盛着她的清寒眼眸中反倒漾开点点笑意。
这样就很好。
有她在身边,他此生无论如何动荡沉浮,皆堪称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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