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明发现,他家大人和姑娘之间的氛围突然变得有些奇怪。分明昨日还是亲密无间,让他在旁边看了都酸得牙疼;今日偏偏开始客气拘谨,好像两个人刚认识不久似的。
热腾腾的饭菜蒸腾着雾气,氤氲模糊了姜阑的脸。随着那水雾逐渐变淡,她微蹙的眉头也在仲明的眼中渐渐清晰。
仲明低声提醒道:“姑娘,再不用膳饭菜就凉了。”
“我没什么胃口。”姜阑轻轻摇了摇头,兴致缺缺。
“是厨房做的菜不合意吗?姑娘是扬州人,吃不惯川菜也是自然。不如我去给姑娘做几道家乡菜吧?”仲明思索了一番,自认为找到了症结所在,正转身要去下厨,却被姜阑叫住了。
“仲明,”姜阑低垂着眼眸,轻声询问,“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回来?”
她在醉生楼被老鸨毒打的时候,被令人作呕的男人压在身下的时候,在千手阁和同龄的少女关在一起、被告知只能活着走出来一个的时候,都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问题。回到他身边,再见见她的景曈哥哥,成为了支撑她活下来的信念。
可仔细想想,若是她不回来,他迟早会忘记她的。没有人会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耗尽一生去等待另一个人。他这样优秀的人,定会遇到一个如彩虹般绚烂的女子,两心相许、白首偕老;而不是满腔爱意错付与她,被她搅乱心中的一池春水。
“姑娘这是说哪里话?”仲明皱起眉,满脸写着不赞同,“姑娘你是不知道,你失踪的这七年,大人都是怎么过来的……他一直认为是他弄丢了你,将一切罪责都揽到自己头上。他不知疲倦地投身于政务,夜夜喊着你的名字从噩梦中惊醒。若不是姑娘你如今安好无虞地站在这里,恐怕大人真要折磨自己一辈子。这些天我明显看见大人脸上的笑容变多了,整个人看起来也轻松了不少,不像往日那般紧绷压抑。”他认真笃定地继续道:“仲明从不骗你,姑娘你能回来,大人真的很开心。”
“我知道了。”眸中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姜阑的视线,她抿唇兀自忍着,不让眼泪滴落下来。“谢谢你,仲明。”
“姑娘莫要再胡思乱想了。”仲明笑着安抚道,“那我去给姑娘做菜了,就做姑娘从前最爱吃的醋溜桂鱼和九丝汤,如何?”
“好。”她的热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所幸仲明已经转身离开,不曾看见她衣袖上晕开的湿润。
姜阑觉得,仲明简直是想把她往纨绔子弟的邪路上带。每日不是撺掇她去品尝哪家酒楼的美食,便是央她去逛逛成衣店、胭脂铺和首饰店,甚至还想拉她去戏园子里听川剧。
姜阑实在没什么物欲,架不住仲明反复央求:“姑娘拜托了,今日的花钱指标达不到,我回去要挨大人骂的。”
姜阑:“……你们大人是不是和钱有过节。”
顾景曈为着南诏和谈的事忙得脱不开身,却怕姜阑一人觉得孤单,晚间必定要腾出空来同她闲聊小叙。
“阿阑又换了口脂,可是新买的?”
姜阑怔了怔,抬手抚上自己唇瓣,轻笑着摇头:“是胭脂铺的老板非要拉着我试色,我并不很喜欢,故而未曾买下。”
她刚接手千手阁,阁中亦有许多事务要处理,她便三天两头地往胭脂铺跑。谁知沈空青那小子自从当了老板,就有了调配口脂让她试色的诡异爱好,害得她每回都要换一个口脂颜色。
“我倒觉得这个颜色不错,十分衬你。”顾景曈笑道,“想来是阿阑貌美,怎样都是好看的。”
“你惯会哄我开心。”姜阑羞怯地垂下头,耳朵尖又红了。
仲明一直跟在姜阑身边,顾景曈自然能知道她常去的胭脂铺是哪家。他特地提前赶完了公务,空出半日的时间亲自前往。
这家胭脂铺的热闹程度远超他的想象,满屋都是女客们身上的脂粉香气。姜阑是不爱用香粉的,他又不与其他女子亲近,故而闻不惯这种味道,略有些不适地呛咳了几声。
他虽换了私服,但无论是身着的锦衣玉带、还是举手投足间的气度,无一不彰显着他尊贵的身份。尽管他一进来,女客们就注意到了他,但却无人敢像对待店老板那样围拢上去搭讪。
他面如冠玉,眉目清冷,仿若谪仙,看得姑娘们红了脸。终于还是有女子壮着胆子上前,试探道:“小女子姓万,名玉萍。恕小女子冒昧,实在是胭脂铺中罕有男客,今日见到公子,难免心生好奇。不知公子前来是为何事?小女子对于胭脂粉黛颇有研究,若公子有什么需要的,我可帮忙介绍推荐。”
“我来为我夫人选些口脂。”顾景曈礼貌地笑了笑,眸色幽深平静如寒潭,“万小姐还要为我介绍吗?”
万小姐摆了摆手,转身就走:“不了,你去问店老板吧,我又不领薪水。”
不仅是万小姐,方才偷觑这边的姑娘们都大失所望。
沈空青还被女客们纠缠着不放,见他轻易脱了身,一时间咬牙切齿,愤恨自己怎么没早想到已有家室这个借口。
“这位客人,”沈老板艰难地挤过来,询问道,“请问您想为尊夫人挑选什么样的口脂?”
“我正想请老板替我推荐。”顾景曈道,“她常来这里,也许您记得她……”
沈空青在内心翻了个白眼,寻思常来我这里的客人多了去了,我哪能个个都记住。不料对方继续道:
“她叫姜阑。”
沈空青差点没把后槽牙咬碎。他黑着脸,皮笑肉不笑地道:“确实记得,你随我上楼吧。”
他已经猜到了这人的身份,是当朝丞相顾景曈,是姜阑受了重伤意识模糊时唤过的“景曈哥哥”,是她分离多年从未忘却的竹马。
顾景曈微微颔首,道了声“有劳”,跟着他拾级而上。
沈空青走在前面,冰冷的眼眸里蓄起浓烈的杀意。他知道顾景曈是不会武功的,身后的脚步太浮,呼吸又太重,简直在明晃晃地昭示着这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当朝丞相又如何?他若真要杀死他,就跟捏死一只蝼蚁一样容易。他可以轻松地割破他的喉咙,折断他的脖颈,拧下他的头颅……只要杀死顾景曈,师父身边就只剩下他了。他几乎要被心中的魔鬼引诱,却还是拼命抑制住了涌动的杀心。
他若是真的这么做了,师父会恨他一辈子的。
沈空青领着顾景曈进了会客室,一甩袖将房门摔上,面色不善地道:“顾大人与姜姑娘并未成亲,便谎称她是你夫人,不觉得有损她清誉吗?”
顾景曈点了点头,竟认同道:“虽说是事急从权,终究是我考虑不周了。”他尚未自报姓名,对方即称他为“顾大人”,言语间又对阿阑十分维护,想来应当是与她相熟。他便问道:“抱歉,阿阑未曾和我提起过您,请问阁下是?”
未曾提过?他把顾景曈视作情敌,吃了好些年的醋,可对方甚至都不知晓自己的存在?他愈发气急败坏,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念出自己的名字:“沈空青。”
“沈老板,”顾景曈能登上如此高位,怎能没有察言观色的本事?他早已察觉到了来自对方的恶意,只是这恶意仅针对他个人,并不针对阿阑,他便不以为意,仍旧礼貌地表明自己的来意,“阿阑这些天常来你这里,却从未见她买什么胭脂水粉。她从来是委屈自己、不敢去讨要喜欢的物什的性子,我便想着将她试过的口脂都买回去。以后若是她再来光顾,烦请沈老板将价格报得低些,差价由我双倍补上。”
“你算她什么人,凭什么替她买胭脂?”沈空青妒火中烧,恶念乍起,“顾丞相大概误会了,姜姑娘来此是为了来见我,并非为了挑选脂粉。实不相瞒,顾相在官场中左右逢源、步步高升的这些年,姜姑娘与我在蜀州相识相知,已经互定了终身。”
顾景曈脑子里嗡的一声,蓦地愣在原地。
“既然顾丞相自己找上门来了,我们便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姜姑娘知晓你等了她七年,她心中有愧,不愿弃你而去。”沈空青看着对方苍白的脸色,心中涌起了一阵报复的快感,“所以我希望你能主动放手,成全我与她的姻缘。”
顾景曈像是被巨大的浪潮淹没,溺在水下近乎不能呼吸。他想起那日她絮絮叨叨地埋怨他,怪他总是忙起来就不注意身子,语气熟稔亲近,就像是妻子在念叨晚归的丈夫。他一时晃神,压抑在心底许久的夙愿脱口而出,向她求了婚。
他在看到她脸上的纠结与为难时就已经后悔了——她不愿意。早知道便不说出口了,何必让她徒增烦恼。他也曾猜测过阿阑拒绝他的原因,如今这个答案正站在他身前,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我明白了。”顾景曈浑身冰凉,声音干涩得发哑,“今日是我叨扰了,沈老板便当我未曾来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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