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韧的答案随着画亭抽噎的声音和空气融在一起,变得难以辨认,玉马躲在附近,他撑在墙壁上的一只手攥紧,眼眶随着画亭和阿韧说话的声音逐渐变得湿润。
弟弟的话刺激着他的心脏,他咬着牙,肩膀颤抖着,竭力抑制着自己的哭声,要说痛,怎么可能不痛?那可是和自己十几年手足的亲妹妹,可是他明白,外面的世界里意外太多,他不能怪阿韧,金枝也不可能永远待在家里不出门,他一样相信着,阿韧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保护她。
世事难料,手心手背失去哪一块肉都痛得难以隐忍,好在阿韧还活着。
他蹲下身,哭声就快要抑制不住,只好捂住嘴巴,任凭狂肆的泪将白玉一般无暇的脸打得破碎不堪,他一度以为这两个陪伴自己长大的人他已经都失去了,但是阿韧的回来给了他巨大的惊喜和巨大的悲痛。
在知道他回来的那一刻,他丢下所有的活儿赶回了府邸,他一面沉湎于金枝的离开,一面又在内心疯狂地欣喜着阿韧这半位亲人的归来,他一面憎恶他让自己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妹妹就这样丢了性命,一面又在贪婪卑鄙地庆幸他还活着,而且看起来很健康。
阿韧不知道,玉马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在乎他,因为是伙伴,是家人,是从到大的亲密朋友。
过了一会儿,画亭在阿韧怀里哭着睡着了,阿韧看着小少爷泪水涟涟的脸,心疼地上手替他擦,小时候妈妈总告诉自己哭着睡觉对眼睛不好,后来他记住了,会悄悄替哭着睡着的大少爷和小姐擦去眼泪,而今天哭着睡着的变成了这位坚强得像蔷薇的小少爷。
如果用华美的蔷薇花来比喻夏侯一家人的话,老爷像铁蔷薇,夫人大概是紫色的丝绒蔷薇,大少爷肯定像黑蔷薇,小少爷现在还是白色的,但是蕊已经开始变成了坚硬冰冷的蓝,以后大概会是一朵举世稀有的蓝色妖姬。
至于自己亲爱的金枝小姐,她在心里是无一物二的金色蔷薇,漫天金粉迷乱了人的眼睛,却不会迷乱人们的心智,因为她的花香是芬芳清香的,没有铜臭味,那样的她,看起来像一位穿着白裙子散着黑色头发,站在山巅上冲自己回首微笑的女神,背后流窜而下的清澈瀑布带起一束束凉爽的风,会扬起她侧边的几缕秀发。
她的秀发大概会像他手腕上系着的白色丝带般轻柔地流淌过他的手心,撩拨起少年心里的片片涟漪之后,又被冰冷的风给无情地带走。
就像信徒永远不可能真的触碰到自己所敬爱的神明,对于阿韧来说,夏侯金枝一半是触手可及,桃颜撩人的青梅竹马,一半是遥不可及,不允亵渎的神。
但是那位大小姐看着自己的时候,那双平时冷静智慧的眼睛里总是充满草莓巧克力般的柔意,那种时候的她,不像神明,似乎变成了最温柔的粉蔷薇。
阿韧在夜半时分偷偷幻想过很多次把她拥在身下的模样,听她娇喘,看她平日里白皙的雪颊染上他甘甜耕耘而后的汗蜜,那样,她又变成了一朵如火焰般,最热烈的红蔷薇。
——只属于他的红蔷薇。
但是,这一切都不可能了,蔷薇嬅红,却不是因为他。
阿韧的眼睑垂了下来,他轻柔地抚摸着怀里的画亭同样和大小姐有两分相似的脸,他再清楚不过了,他的大小姐如果顺利活下来,以后一定会有门当户对的丈夫,而那个人不可能会是自己,红蔷薇为自己绽放的希望值——为零。
所以,他只做守护蔷薇肆意绽放的骑士就好,能贴身守护这位出生起就自带金珠的蔷薇花千金,他安哄自己,你不能奢求更多。
这样想想,就勉勉强强可以让躁动的心平静下来。
阿韧抱起小少爷,步伐平稳地朝着他的房间走去,路过的佣人们很有眼色地用助理通知其他人要安静,阿韧把思绪从金枝那里收回少爷的脸上。
熟睡的孩子安心地把肉|体交给自己,软嘟嘟的脸颊因为轻微的呼吸一鼓一鼓,被充分信任的感觉让因为好久没回来,一颗心变得像浮萍般飘摇无法安定的阿韧根须又系得踏实了一点。他看着画亭,有些欣慰地提起嘴角:(您成长得很快,各方面都变得更加敏锐了,尤其是对一些事物的感知,但还请您不要着急,慢慢长成以后才不会因为急切而摔倒,我一点都不希望您重复了大小姐的路。)
(继续朝着您所希望的方向去发展吧小小的少爷,夏候府最忠诚的赤狗会努力在外面替你们扫清那些孽怪,家里……永远是安全的。)
赤狗,是共和国内的上流圈子里对阿韧的称呼,一开始这个词带着一些贬意,但是金枝和夏侯家的人强势的把它扭转成了褒义词,是仅仅在阿韧身上才有效的褒义。
现在阿韧觉得它更是自己的勋章,因为有这么一群高高在上的人曾经为了自己一个小喽啰的名声而触须,在暗地里大动干戈,却又不想被自己知道,真是一群可爱的人~
安抚好熟睡的小少爷,阿韧一步一步慢慢走在走廊里,他看着熟悉的景色,目光下意识地被金枝的房间门捉住。他顿住脚步,抬起手想要抚摸门扉,又觉得身为罪人的自己没有资格再触摸这间房,还是放下了手,就那样怔怔傻傻地呆楞着望着门扉。
他陷入回忆中,想起大小姐小时候也像画亭少爷那样,因为家族的刻意培养,对危险的感知度很敏锐,但比起画亭来还是差了一些。因为是女孩的缘故,大小姐得到的宠爱比少爷们多上不少,训练时老爷和老师也会不自觉地对她放宽力度,虽然仍然很严格就是了,但是相比起少爷们的训练量,大小姐的各项课程就显得轻松了不少,就连惩罚都挨得比两位少爷少。
夏侯家是很看重对后代的培养的,就他所知道的,两位少爷从小在各方面受到的训练密集到了恐怖的程度,课程优秀线的标准严厉到他一个旁观的成年人现在回想起来都仍然想瑟缩。
就拿大少爷来说,他小时候经常挨戒鞭,老师和长辈们打得毫不留情,尤其是老爷,抽人的声音隔着一整条长走廊都听得特别清晰,一下一下,像是在放威力很大的鞭炮,而这种惩罚的原因或许是大少爷在礼仪方面出错了、对人不敬、客人来了或者外出时怕生、遇到困难下意识往后退缩、或者是课业做错、做事情有点马虎……
手心板子、站、跪、全苦味菜系……这些惩罚他都经历过。
小少爷也正在经历这些,不过关于这位少爷的成长阿韧参与的不多,他只见证了大少爷和金枝走荆棘路的时候。相比起来,金枝每次受到的惩罚确实比玉马轻了很多,夏侯家还是心疼女孩子的,所以才会娇惯出她花钱特别大手和任性肆意的点。
给伙伴们发了消息,阿韧表示自己要到处走走,肖蕊告诉他老爷已经帮她们安排好了晚上住的地方,现在她和刺猬正被仆人分别带过去看房间和里面短缺的东西,刺猬兴奋地给阿韧赏了个表情包过来,还连夸好几句夏侯家真大方。
熄了助理的屏,阿韧走出主宅,他一路应付着其他佣人的招呼和问候,后来应付烦了,干脆躲开人拾了条小径走,最后在靠得很后面的一栋不起眼的矮栋前停住了脚。
矮栋有三层,里外都有些旧,阿韧走进第一层,里面有点脏还有点暗,很多屋子都潮湿得发霉了,熟悉的那股“妙”不可闻的气味熏得每个第一次来这里的人都皱着眉想往后退,但是阿韧已经习惯了,因为他的家就在这里。
他在一户霉菌已经蔓延到门板下半部分的人家前面停了下来,少年深呼吸一口气,抬起手敲响了门。
没人应,阿韧自觉握住型号已经很老旧的指纹门把手,门锁就设计在门把手里,这种已经和时代严重脱节的型号其实很容易被撬锁,但是在这栋住宅里住的都是穷人,所以也没有几个小偷会闲到过来“上货”。
门随着解锁的声音顺利打开,一股严重的潮湿味扑面而来,屋子里杂物堆叠得有些满,因为光线不太好,所以看起来很昏暗,除此之外的地方一如既往的干净,家具上连灰尘都没有见到多少。
“妈。”阿韧唤了一声,他等了一下,没有人应声,低头看看时间,是中午,明明是母亲下班的点。
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没见到母亲的身影,只看到摆得到处都是的折叠箱子,每个箱子里都装满了东西,阿韧打开靠墙的一扇门,下面是地下室,他的房间就在里面。
地下室通道里的灯开着,有些轻微的东西挪滕声传出来,阿韧打开第二道简易门,发现妈妈果然在里面,她佝偻着腰在收拾自己的衣柜,盘起来的长发松松垮垮的垂下来几绺,也顾不上别一下,明明才47岁的年纪,身形却憔悴得像74岁,乍一看还以为是个瘦巴巴的老婆婆在忙碌。
阿韧的心里瞬间泛起一股酸涩,他赶忙别开视线假装在扫视屋子,箱子和柜子里的东西都被拿了出来,不知道妈妈在忙碌什么。
“儿子,回来了……”妇人扭头看过来,她喘了口气,呼吸有些不畅快。她吃力地直起腰,一下一下捶着后腰,“你先等等,妈才收到你回家的消息,还没来得及给你整理房间。”
其实刚刚阿韧开地下室的第一层门时她就听到儿子的声音了,但是因为在忙腾不出精力回应,而且过度疲劳的身体也不允许她在短时间内站起来出去迎接。
看儿子一脸疑惑地看周围堆叠连绵的山丘,母亲温和地解释:“最近物价贵,我趁前段时间超市换季打折多囤了点物资,家里没地方放,暂时先用了一下你这里,还没顾得上收拾。马上就好了,你出去吧,这里灰尘大,别弄脏了你的衣服,电炉里有刚做好的饭,是你爱吃的菜,自己热一下,记得倒杯热水,别吃着凉了,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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